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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大半生:

曾在工地挥铁铲,厨房是他的江湖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4月30日        版次:EA01    作者:丘玲美

1990年,父亲被厂里安排去酒店进修时的厨艺作品。 作者供图

□ 文/丘玲美(梅州)

我很少提笔写我的父亲,大概是一直以来与父亲的关系总是客气中带着疏离,又或者在我的成长故事里,他跟全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总是站成一个沉默的角色。

都说奶奶命好。奶奶生父亲时年已四十五,家里孩子多,年岁参差,父亲最末,排行第九,除了八姑母,头上的全是伯父。父亲长至十五六岁,便辍学帮工贴补家用了。

父亲是摸鱼捞蚬、抓蛇捉蛤蟆的好手。越是夜深人静,越是这些活物出动的时候。他不怕黑,视力又出奇的好,浮水是自学的,憋一口气下去,再上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件活物。父亲就这样在风里雨里浸润到二十出头,又干又瘦又黑,满脸麻子,还一眼看上了来生产队帮工的美丽姑娘,也不怵,大大方方托人说媒。不知道姑娘看中他啥,居然应允了。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分家顺其自然。他们从奶奶手里分得几副碗筷,一间灰暗的土坯房,便自立门户了。

成家以后,父亲进了当时的国营企业水泥厂,做了一名伙房厨师。上世纪80年代生产水泥的原材料会用到一些黄泥,黄泥需要人工晾晒,于是母亲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国营企业的晒泥工。铆足了劲挣钱的父母无暇顾及孩子,便把我们带到他们上班的地方玩耍。晒泥坪空旷,轰隆隆的机器声和飞扬的黄泥尘逼迫得人站不住脚,更不用说小孩子,我去了几次便断了跟着母亲的念想。

父亲工作的地方则有意思得多。小时候对大小没有概念,我很难向你描述父亲忠诚的伙伴——那口大锅究竟有多大。我只记得,父亲炒菜的锅铲,可不是捏在手里小小的一柄,而是建筑工地上工人用来铲泥沙的铁铲,洗锅则是用的扫大街的那种扫把,对,现在你能想象出那口锅有多大了吗?项羽说自己“力拔山兮气盖世”,我没有见过西楚霸王“拔山扛鼎”,可是我却见过父亲挥汗如雨舞动大铲的气势,那一刻,厨房就是他的江湖。洗菜切菜、烈火烹油、翻炒煎煮,动作要快,要连贯,菜放慢了,父亲吼;火势小了,父亲骂,拖拖拉拉和磨磨蹭蹭的态度在这里无处安放,后厨管着厂里一千多人的肚子,父亲怎么能不急呢。

你相信吗,胃是有记忆的。上世纪90年代初,在童年蓝蓝的天空下,在水泥厂大大的球场上,我追着虫蚁跑,跑到饥肠辘辘时,一股咸香味飘来,它们在空气中拧成一股股细丝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从每一个毛孔钻入胃里,胃受这撩拨后大喊:“是豆豉焖排骨!”我飞奔回伙房,拿出自己的小杯子,去向打菜的阿姨要半杯饭,拌上几块排骨几粒豆豉,再坐在空旷的食堂里,有滋有味地享受起美餐。缺油少盐的年代呵,能吃上肉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父亲这时候可以抽空在外面的台阶上歇一歇,和同事聊聊今天采买的菜蔬新不新鲜和价格的涨跌,一根烟燃完,他的休息时间就结束了。饭点一到,工人从食堂的各个入口涌入,在窗口前排起长长的队伍,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父亲打起菜来一点都不像现在的食堂阿姨有帕金森抖动症。工人干的都是体力活,父亲由己及人,总是干脆利落地在他们的饭盒里铺上满满的肉和菜。

下班后,父亲把我放在28大杠的后座,车头挂一桶潲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自行车和星光回家。父亲的头脑很活泛,他让母亲大量种植黄豆、绿豆和时令蔬菜,采收的豆子发好豆芽,和蔬菜一起销往伙房。我与母亲送过一次菜去食堂。平板车上,整整齐齐码放着鲜嫩的豆芽和沾着露水的青菜,青菜的根部和黄叶已经被撇去。父亲对自己手里采购的菜蔬有严格要求,自家的更不例外。母亲自然是不再去晒黄泥了,因为家里还有二十多头肉猪需要她伺候。熬煮潲水对正在玩的年纪上的孩子来说是件苦差,一大锅潲水,起码要一个小时才能熬煮好,期间柴火不能断,火势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还需要时时用一根木棒伸入锅里搅拌,以防糊锅。父母很放心我们去做这些,常年的耳濡目染,我们早已知晓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它不是沉迷在幻想等待中,而是必须一步一个脚印,用汗水浇灌出来。

父亲天生脸黑,长时间在伙房烟熏火燎,一张脸更是黑亮,又自带煞气,不怒自威。父亲有次下班回家,走在我家邻居小姑娘的后头,突然间小姑娘边哭边一路往家中跑,大人问起,小姑娘抽抽噎噎说:九叔公追我……父亲很是无奈,小孩子不爱与他亲近,我们也怕他。父亲脾气火暴,可他又是多么柔情的一个人!那傲然矗立在一列列土墙青瓦四合院中间的二层水泥平房,有一方天井的我的老家,被十几盆父亲手植的花花草草围绕着,一空下来,他就给这盆花松松土,给那盆花浇浇水,把交付不出的爱倾注在它们身上。

因为父亲的好手艺,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请他去做主厨。采买食材、熬更守夜的事也尽可以放心交给他,一个诚恳踏实、刚直不阿的人,渐渐成为村中的主心骨。堂伯父油尽灯枯之时,请了父亲过去。他走近堂伯父身前,捏住堂伯父的脉搏,又把手伸到老人的鼻子下,才轻轻说:“准备后事吧。”

水泥厂改制后,父亲分配到车间看煤窑,日夜颠倒。有时贪睡,煤满了,从皮带上溢出到地上,堆成个小山坡,那双在伙房里挥斥方遒的手不得不去把煤铲回到皮带上,于是常常深更半夜一身黑漆漆地回来。如是熬了几年,父亲申请了下岗,就此结束了在水泥厂二十四载的春秋。

退休后的父亲并没有闲着,挑泥沙屯菜地,搬石块垒围墙,汗水洇湿裤腿,弄得像是从水里拎出来一样。勤劳和顽强是他的生命密码,镌刻在基因里。菜地屯好了,留了一隅栽下一棵白玉兰。如今树已有两人高,在早晨和傍晚的时候,香气尤其馥郁,那是对父亲的嘉奖。

父亲六十多了,他的这大半生实在是平淡。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在自己年逾花甲的时候扪心自问,说自己这大半辈子活得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呢?我想父亲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我认为也是肯定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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