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文辉
以前我写过一篇《译语双关》(收入《拟管锥编》,中华书局2012年版),罗列了一些音义兼得的特殊译名。此后又陆续留意到一些例子,且更有趣味,兹排比于此,以为前作之续。
此种译名,语言学家归为外语借词之一类,我原已引用过罗常培的《语言与文化》一书,近见潘允中《汉语词汇史概要》(收入《潘允中汉语史论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亦有讨论。其第六章举出八例,其中有几个堪称经典:“维他命”(vitamin)、“引得”(index)、“爱斯不难读”(esperanto)、“乌托邦”(utopia)。
我还可补充两个可入经典之例。一个是“克虏伯”(krupp),德国近代著名军火制造商,晚清时曾大量进口其军械,而此举明明是“师夷”,却强译其名曰“克虏”,真是开国际玩笑了。另一个是“媚登峰”(Maidenform),美国女性内衣品牌,道非常道,峰异彼峰,“我见青山多妩媚”,绝对是音义交融的妙译!
以上这些例子皆属通行之列。在故纸堆里,还见到几个冷门例子。
王之春《使俄草》卷五记其光绪二十一年(1895)游历德国事:“复乘火车过勒尔德,行半点钟,至妈德堡,亦名女人城,巨镇也。是地产女最多,德人凡欲娶妇者,多至是处娶归。西例,各城皆建一物,即以名其城,此城初建时,铸一妇人立其上,故今多产女云。”“妈德堡”应即今马格德堡(Magdeburg)。因此地名“女人城”,以“产女”“娶妇”著称,王之春故意译为“妈德堡”——是“妈”之“德”也,非“妈的”也。
江标日记光绪二十二年(1896)八月有云:“法国乱时,忽有名通用党者欲夺朝政,实皆穷而无赖之小民也,即近日欧洲之鸭捺鸡撕得党,似同于中国之哥弟(老?)会。”(黄政整理《江标日记》,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下册第677页)这里的“通用党”,似乎指“巴黎公社”,至于接下来的“鸭捺鸡撕得”,我原来猜是“英特耐雄纳尔”(法Internationaie、英International),也即国际工人协会(第一国际)的简称——但友人一见即指出,此当谓anarchist(无政府主义者),对音密合,就历史背景来说亦甚恰当,自可信从。以“鸭捺鸡撕得”指称其党,跟钱锺书将诗人艾略特(T.S.Eliot)译成“爱利恶德”一样,属于有意恶搞,并且是另外带着贬意的。
近人潘光旦《存人书屋拊掌漫记》有一则:“希腊爱神雕塑不一而足,有专示其臀部之美者,命名曰:Aphrodite kallipygos;前一字即爱神之名,后一字则为二字合成,kalli,美也,pygos,臀也,意谓美臀之爱神也。余尝介绍德人Licht之《古希腊之性生活》一书,即将kallipygos一字译为佳丽屁股,音义均合,可云奇巧。世有以中西文字音义相似为东西文化同源之铁证者,见此必爱不忍释曰:沟通之道在是矣!”(见《潘光旦文集》第十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这个“佳丽屁股”之译,音义密合,也是不让“媚登峰”专美的,而且还呼应了最新的女体审美呢。
需要说明,“佳丽屁股”这条笔记,陆灏早已拈出,见其专栏文章《举人算得了什么》里的一则(收入《东写西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这应是当年陆君读到《拟管锥编》后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