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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教学校连起的世界

三明市特殊教育学校:那些特殊的孩子走进社会前的温暖港湾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2月23日        版次:TK14    作者:宋承翰

学生在舞蹈室排练。

刘明老师在美术课上指导学生绘画。

  人物篇

舞蹈室里的大红鼓不是用来听的。上课时,杨晗把它摆在学生面前敲,震动顺着架空的弹性双层木地板传到学生脚尖,触感再顺着神经把节奏送进大脑。这条通道代替了鼓膜,听障孩子们就这样跟着鼓点上起舞蹈课。

第一次给听障学生上课时,杨晗还不知道这个技巧。那时,她刚从舞蹈专业毕业考入特教学校,只学了三天手语就要上自己的第一课。备课时,她把想说的话写在本上,请其他老师演示手语动作,课后再像背台词一样对着手机录的视频练习。

可真到上课的时候,原本熟悉的舞蹈课却让她犯了难。学生们听不到音乐,节奏感都不好,杨晗带他们拍手,却越拍越快乱成一锅粥。“没想到给残障儿童上课是这样,”直到跟别的老师聊起这件事时,她才意识到要用其他方式让学生感知到律动。

每名老师来特教学校教书的原因都不同,但在特教学校当老师,肯定能让人变得更有耐心。一篇课文可能要反复教三四节课甚至一周学生才能勉强掌握,无奈、失落、想发火是每个老师都经历过的考验。但看到学生确确实实有进步的时候,老师们也会感叹,“哇,真好。”

触摸时间

如果只看课程表,福建省三明市特殊教育学校就像素质教育的样板。除了数学、语文、英语、物理、思政……这些文化课程,学生还可以在下午选修沙县小吃、烘焙、皮具制作、按摩、美发、舞蹈等兴趣班或职教课。

可一旦走进教室,你就会发现不同,比如前边提到的大红鼓。顾名思义,这所学校依据学生的特殊情况,把他们分入视障、听障、智障、自闭症等不同教学班。

孩子们多是小学时就来到这里,直到高中毕业才离开。他们中的极少数幸运儿继续深造,大多数学生都要走上工作岗位。而学校要做的,是在庇护他们的十几年里,帮助这些特殊的孩子做好走进社会的准备。

陈佳依以前教听障学生语文,她能明显感受到,孩子们更喜欢与生活相关性强的课文,更难理解寓言故事抽象化的哲理。后来她给培智班上“生活语文”课,孩子们的理解力就更弱一些。讲到《四季的颜色》时,孩子们只是在生硬记课文,不太能联想到颜色。“这个时候按季节上最好了,”陈佳依会让孩子们捡回树叶,通过实物理解“四季的颜色”。

周耀琨教“生活数学”,专为培智班的学生开设。即使到了高中阶段,这门课程也鲜有涉及函数和方程式,更多是教学生们生活所需的运算。课程中一大难点是帮助学生们认识时间,需要很长的铺垫,学期伊始,周耀琨就要在每节课前引导学生说出日期和时间,让他们先形成印象。

然后她就要带着孩子们“触摸时间”,让孩子们触碰表盘上的格子,自己拨动指针。“智力障碍的孩子不通过亲手触摸不太能记住这些,所以要尽量让他们动手去做。”

除了触摸当下,更难的是学会时间转换,有的孩子只能认识时间,再往上——比如计算保质期,就学不下去了。到这个阶段,孩子们的能力差别会逐渐表现出来,按照教学要求,老师们要把孩子分为ABC三组,为他们设定不同的难度目标,再针对性教学。但周耀琨强调,为了避免学生自卑或产生优越感,老师们会避免让他们知道分组的存在。上课时,周耀琨会把简单的问题留给C组的同学,让B组和A组的同学回答更难的问题。

自信心

学生们在不同学科上能力不同,而老师们要做的是鼓励孩子发现自己的优势,培养他们的自信心。

两年前,听障部七年级的秋丽选修了邓秀兰的手工课。这是一门职业教育课,从剪纸、撕画,到培养孩子们的创造力,教学中都会涉及。秋丽的左手发育不完善,从小就用不上力气。“她因为手不行,心理就比较自卑,基本上不怎么笑。”邓秀兰为秋丽选择立体绣。这对秋丽来说,她只需要用左手轻轻扶住塑料板,右手就能正常缝纫。但因为不自信,她始终觉得左手用不上力气。刚见到邓秀兰时,秋丽的左手一直蜷缩在身边,她用右手的小拇指反复戳左胳膊,那是手语中“差”的意思。“不行,我这只手不好。”秋丽说。

邓秀兰鼓励秋丽去尝试。“你先按住,缝两针,你看你是不是缝得很好。再轻轻抓住塑料板,慢慢地抬起来练习。”为了帮助秋丽建立自信,邓秀兰会在没人的时候把没缝好的地方拆开,鼓励秋丽下次继续尝试。

其他孩子三个下午就能绣完的立方体,秋丽绣了整整一年。但她的变化也显而易见,左手已经可以抓握比较轻的物体。“她现在特别开心。”这让邓秀兰很有成就感。

现实中,社会给这些残障儿童的选择虽然有限但也在变多。建校20多年一共接收546名学生,考入高校的毕业生有25名。部分选舞蹈的学生最终考进福建省的残疾人艺术团,部分学烹饪的学生当了厨师或自主创业,大多数学生进了工厂上班。

在老师们看来,他们的职教课程不仅仅是为了教会学生一门赖以生存的技能,还要帮他们更好地生活。烹饪课可以提高他们的条理性;手工课不仅锻炼手的灵活度,也让孩子们变得更有耐心;体育课结合运动康复,有助于恢复孩子们失调的平衡感。

看世界

陈佳依总想让学生们见到更大的世界。大学时,她从三明考到了南京,室友来自五湖四海。她喜欢这座城市丰富的文化,喜欢去不同的大学和图书馆坐坐。“从大城市回来,你更会觉得要鼓励这些孩子走出去看看,才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她有时会带孩子外出社会实践。

对另外一些孩子来说,见识到更大的世界意味着打开心结。陈佳依班上有名患白化病的女孩林夕。以前,林夕总闷闷不乐,她特别爱染头发,只要长出一点白头发就要染黑。“就为了看起来跟我们一样,想找到她自己的归属感。”陈佳依解释。

后来,林夕性格大变,活泼很多也不再染发,那是因为班里又来了一位患有白化病的男孩。林夕告诉陈佳依,她以前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这样子,至到发现原来还有人跟她一样。

“他们真需要多出去看一看,了解社会和这个世界。”陈佳依说,“我经常跟学生讲,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要接受自己的不足。”

“我们顶多保护他们到高中,之后就要毕业离开,”陈佳依认为,如果学生们不能接纳自己的优点和不足,回到社会依旧只能靠啃老。

而在培智班的老师林瑾莹看来,教育的秘诀关键是抱有一颗真正欣赏学生的心。10年前刚来到特教学校时,她一直对这些残障儿童抱有同情心,她会担忧学生需要父母陪伴一辈子,无法独立在社会上生活。后来她在校外的美术老师给了她很大影响,她尝试和学生建立平等的关系。“你要给学生传递这样的信念: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去生活。”她说,“大家都是一个个神奇的个体,我们只是引导者,仅此而已。”

单纯的快乐

这所特教学校位于三明市区东侧的半山坡,周围是近几年新盖的商品房。对于这座最长通勤时间20分钟左右的城市来说,这里已算得上偏远。而在20多年前建校时,周围只有菜地和荒地。

1990年代前后,福建省开始加大力度发展特殊教育,泉州师范学校招收了全省第一批44名特教专业学生。其中,有4人来自三明。1991年,这批学生毕业,4人回到老家,三明也开始筹建特教学校。

当时,这所学校还叫“聋哑学校”,几个人找隔壁的三明师范借了间办公室作为筹建组的根据地。第二年,学校第一栋教学楼建成,随即开班招生。

现任校长李勤、副校长罗忠清都是首批特教专业的毕业生。他们回忆,当时因为人力有限、经费紧张能省则省,布置学校的工作就落到了几名教职工身上。通往学校的山路还是条石路,车开到上面会打滑,桌椅板凳是他们肩扛手抬搬进来的。学校的窗帘是老师自己挂的,学生的被套是女教师和保育员自己缝的。

当时很多家庭对特殊教育没有概念,最早的28名学生都是老师们从三明各处招来的。在施工声中,学校开始了第一个学期,后勤老师在脚手架下烧火做饭。

每个人都要身兼数职教4-5门课。财务出纳老师会跳舞,也就给孩子们开了舞蹈课。李勤除了舞蹈几乎都要教。罗忠清除了当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还要负责电教。

孩子们一整个学期都寄宿在学校,到放假时家长才接走,每到周末还要给他们安排课外活动。罗忠清那时会去山下租教育片和喜剧片的录像带放给学生们看。周末清早,学生们就会跑来咣咣敲门催他放影片。

“我们刚毕业时也就十八九岁,跟他们在一起就像兄长一样。”初当老师的罗忠清在课上课下感受到的是单纯的快乐。在他眼中,与普通学校不同,这些特殊的孩子都很依赖老师,让人感觉他离不开你。

为了赶上教学进度,学校在白天晚上都安排了课程,第一个学期用了三个月上完。在随后的几年里,学校的另外几栋教学楼相继建成,到2000年校舍基本成型。

成就感

在特教学校教书,有时和普校没什么区别,孩子同样调皮和气人,但老师们要克服的困难比普通学校要多得多。

作为一所公办学校,特教学校招聘老师也要通过教育局统考统招。应聘者根据分数排名选择要去的学校,而特教学校往往是最后的选择。除了特教专业毕业的,大多数老师来到学校时都没做好准备。

赵丽琴2012年考入三明特教学校,她是这里第一位专业的体育老师。“刚开始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就说来特殊学校,”在她想象中,可以把学生当作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对待,但真到上课时她有点难以接受,“跟我想的落差太大了。”

在多位老师看来,在特教学校教书需要更多的耐心。一篇课文可能要反复教三四节课乃至一个星期学生才能勉强掌握。“你教了一遍又一遍,教到自己都烦躁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要炸掉了,然后突然间你又觉得算了,我就再多讲几遍吧,我能怎么办?”很多时候,孩子们给老师的反馈十分有限,“你得把想到的细节全告诉他们”。

孩子们心思细腻也敏感,有的见到老师板脸就哭,但有的学生即使老师发火都没有反应。有老师调侃,在这里工作几年后自己脾气变得超好,“感觉学生再也气不到我了”。

最困难的时候,赵丽琴想过要调回普通学校,后来被校长劝住留下来再试试。“现在感觉已经爱上这个学校,也习惯了给这些孩子们教课,现在也挺聊得来的。”她说。

每位老师都会提到,在特教学校教书的成就感与普通学校有很大不同。每个来到特殊学校的老师都要经历适应阶段。

在过去,每有人听说罗忠清是老师后,都会问他的工作单位。从中学一路问到小学,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都不是,那你是什么学校?”在听到特殊学校的名字后,对话一般就终止了。罗忠清能从对方的眼光中感受到,对方失去了兴趣。在罗忠清观察中,现在几乎不再有这种情况。“入职时我们也要帮新老师尽快接纳这样一个行业。”

在普通学校,大家谈论的是名校和高分,而特教老师更多感受到学生的小惊喜,比如,教了一学期后学生终于背下了乘法口诀表。“我们(感动)的点没有那么高,但是你看到学生确确实实有进步的时候,你会觉得,哇,真好。”周耀琨说。

年轻人

上了年纪的老师都会说,最近十年是学校发展最快的时期。政府在人财物上给予的支持越来越多,城市发展也带动周围环境的变化。以前的荒地也在前几年盖上了商品房。黄玲记得,她几年前刚来学校教书时,只能坐公交车到山脚下,再花三块钱找摩托车载到校门口。直到周围盖了商品房后,公交车站才延长到学校门口,30分钟一班。

三栋新建起的公寓楼高出一大截,俯视着周围的教学楼。倒是特教学校一直在原地默默生长,更重要的是,学校迎来了更多的年轻老师,专业课也越来越丰富。

有时老师们的一份爱好就能成为课程或兴趣小组。2014年林瑾莹当了妈妈,因为要给孩子做辅食,她开始研究烘焙,也会在朋友圈里晒作品。校长看到后,就请她在语文和生活适应课的基础上,给学生开了这门课,教给他们一技之长。

虽然身怀专长的老师越来越多,可教师招聘的困境依然存在。学校编制是66人,学生241人,这距离1:3的理想师生比尚有一定差距。

在李勤观察中,随着不当用药减少、早期筛查介入、辅助设备发展,近年来入读特殊学校的听障和视障的孩子大幅减少。他认为,残障程度较轻的孩子应当先尝试在普通学校跟班就读,这样有利于他们成长。理想中,特教老师可以派驻到各个学校辅助教学,但现在的老师数量并不够用。

未来,特殊学校也要进一步转型,服务合并多种残障以及自闭症等精神残障儿童,而这就需要引入更多专业的人才。

几年前,学校曾尝试招康复专业的毕业生,可公告发出去后就没了下文。李勤他们也做过摸底,对于这个小众公共专业,考生们几乎都去了医院工作。“后来没办法就不再招了,不能浪费我的招聘名额,先用在别的紧缺岗位。”李勤说。

清校日

特教学校的诸多安排,都是为了帮学生融入社会。在这座地处山区的城市,不少父母习惯把孩子长期寄宿在学校,他们或许不懂怎么和孩子交流,或需要外出打工养家,老师们要承担父母的部分角色。

刚进学校时,赵丽琴就感受到不同于普通学校的氛围。很多事情老师们都会亲力亲为,除了上课改作业,孩子的衣食住行,洗发水、沐浴露乃至换衣服都要老师操心。

“这些孩子和老师在一起时跟在普通学校不一样,他们对老师的感情是很深的,他们对老师的依赖都让你觉得他离不开你。”罗忠清说。

但多年的教学经验也让老师们意识到,家长与孩子沟通的重要性。长期疏于沟通,有的孩子排斥和父母见面,有的孩子提到家长就开始掉眼泪。有个很黏杨晗的小姑娘经常问她父母在哪,一提到妈妈两个字,她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林瑾莹班上一名18岁的男同学要赶周五早起的火车回家,他说在福州打工的哥哥也要回来,会给他带玩具和好吃的。“他脸上洋溢出一种对亲情的渴望,其实他们的幸福点特别低,哪怕是喂喂小狗,也觉得是在帮爸爸妈妈干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每周四下午的烘焙课上,等待蛋糕出炉时,林瑾莹会带20多名学生围在一起唱歌、讲最近的开心事。这是让林瑾莹也感到幸福的一门课,在一个小时的烘焙后,师生们分享着做好的纸杯蛋糕。那名要回家的孩子多分了两个,他要带回家和爸妈一起吃。

从去年开始,特教学校实行“清校制度”,希望家长们每个月都能接孩子回家。这些特殊学生们想要的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校门打开时,他们马上冲过去抱住父母。

(秋丽、林夕为化名,感谢李勤、杨燕蓉、张广炳等为采访提供的帮助,王森对本文亦有贡献。)

  声音

“残障程度较轻的孩子应当先尝试在普通学校跟班就读,这样有利于他们成长。理想中,特教老师可以派驻到各个学校辅助教学,但现在的老师数量并不够用。”

——校长李勤

“这些孩子和老师在一起时跟在普通学校不一样,他们对老师的感情是很深的,他们对老师的依赖都让你觉得他离不开你。”

——副校长罗忠清

采写:南都记者 宋承翰 发自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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