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鹏在工作室里。
关良《静物》修复前 受访者供图
关良《静物》修复后。修复者贾鹏。 受访者供图
在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六工作室的一面墙上，不同尺寸的镊子、钳子、刷子、锤子、锯子、尺子、剪刀、螺丝刀、滚筒、高级耐水砂纸……整齐摆列，像医生的手术台。另一面墙，国内外不同品牌的数百种油画颜料正在进行自然老化实验。远望去，像无数个彩色二维码。
全国八大美院首个油画修复本科及研究生专业实验室便藏身于此。工作室负责人兼油画修复方向学科带头人、广州美术学院副教授贾鹏致力当油画的“医生”，把脉问诊，潜心“治病”。他是国内最早一批从国外系统学习油画保护修复专业回国的修复师。
经贾鹏修复的油画作品市场交易价值已超10亿元，最贵的一幅达2000多万元。对他来说，与大师名作亲密对话，难能可贵。“发现隐藏在油画背后不一样的激动与故事。”
现状：
国内专业修复师仅二三十人
一套完整的油画修复步骤通常包括：前期画作的检查与诊断；确定画作所有者需要；清洗(物理清洗，化学清洗)；支撑物修复(支撑物更换和破损修补)；画层缺失修复；画层加固和颜料保护层；矫正平整度、揭裱、整体托裱、加衬、补色；预见性保护、微生物防治、跟踪建议等步骤。
油画修复着急吗？有人觉得，相比其他文物修复，不着急啊。贾鹏反驳，“古老的东西修复都紧迫，不从现在开始做起，等到大家都意识到紧迫时，就没得手段可做了，而且会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期’”。
油画源自欧洲，至今风靡500多年，传入中国也已数百年历史。中国人口众多，如今在国内各大博物馆、机构及私人藏家手中的油画作品不可计量。
自诞生日起，和其他艺术品一样，油画就开始不可逆转的衰化——温湿度的变化，灰尘的附着，昆虫的侵害，人为的损坏，都会导致画作损毁。“我们的油画历史没西方长，但我们遇到的复杂程度要更多。”贾鹏对南都记者说。
一方面，油画修复市场需求大，另一方面，专业修复师奇缺。像贾鹏这样真正在国外专业院校接受过系统学习并获得国家级证书的人屈指可数，国内仅有二三十人。
而在国外，以全球艺术品保护修复领先的西欧国家为例，数据显示，个人、博物馆、画廊、修复中心和修复院校的西方绘画修复工作室有上千个，每年修复绘画艺术品几万幅。
学成
赴法国深造，与名画面对面
贾鹏算是有点误打误撞，进入这个“小众”行业。
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后，贾鹏选择法国阿维尼翁高等艺术学院绘画艺术品保护与修复专业深造。当时，这门课还未曾有中国学生顺利修成。油画和绘画保护修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学科，贾鹏为此重新经历了本科学习，最终获得硕士学位以及法国博物馆批准的国家级文物保护修复师。
“真正学习后才知道，这个专业很难读。”他仍记得，当时入学考试有物理、化学、数学等科目，有道算术题是有关计算人体体重和血球数量百分比。“这太逗了，跟我之前学的油画简直天壤之别。”
油画修复专业涵盖绘画、艺术史、人类学、博物馆学、临摹技术、化学、物理、工匠技术、科学分析等学科知识和技巧。这与油画修复的相关复杂性有关。
贾鹏打了个比方，一幅严重破损的几百年油画，修复师需要找到与这幅作品时期、材质、颜色等基本一致的画布，修复画布的破损和裂缝，防止灰尘包括湿气的侵入，以免造成进一步损坏。
修复一幅名画，往往需要把这件作品从里到外，从古至今扒个底朝天，最大范围掌握创作背景、作品风格、材料情况、颜料基本组成等等……
油画修复，让贾鹏有机会与名画名师面对面。
他曾参与修复大量国内外名艺术家的作品，如安格尔、雷诺阿、皮埃尔·米亚尔、里希特、贝尔纳·布菲、赵无极、徐悲鸿、吴作人、吴冠中、陈逸飞等的作品，以及数量众多的现当代艺术作品。“这样零距离接触一个名作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
冲突
“把老画变新画，这个我做不到”
一开始，海归派贾鹏的油画修复方式与国内传统修复理念有冲突。
起初，国内不少找他修画的人想要他“翻新”。“他们想把一幅老画变成新画，进入市场。这个我做不到。”贾鹏直言，颜料刚画出来时是鲜艳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今天看到的是它经过百年或数十年氧化后的效果，“你不能把它变成像当年刚刚画成的一样，这像在篡改历史。相反，也会有人认为不用修复，保持破旧、堆满灰尘的就是不篡改历史，就更有历史价值，这两种想法都过于极端。”
因东西方文化存在差异，东西方的修复理念和方法也不同。修复理念的冲突也直接反映在市场上。修复后的油画作品进入市场，在国内，人们希望越看不出痕迹越好，会依据“看不出来修复过”评判修复师高低。但在国外，修复痕迹通常需要在一定范围内可分辨，一定范围外不太可分辨。
整体的修复环境也不同。在国外，博物馆收藏的每幅作品都附着详细文件，知晓这幅画作从哪来，最初花多少钱买的，是否被修复过，用了哪些材料……画作的前世今生，一目了然。“像医生给人看病，有病历记录，但咱们的艺术品极少有专业的记录备案。”当然，这种境况如今在一点点好转。近几年，贾鹏越来越多参与国内博物馆藏品维护和整理清点的项目，为各种门类的艺术品建立档案。
趣事
花数月修复常年放厨房的名画
因油画保护修复的专业特性，贾鹏也得以经历一些好玩有趣的事。作为国家油画领域的鉴定评估专家，海关没收的艺术品是真是假？价值多少？如何征税？贾鹏有不少参与公检法工作的相关经历。
前几年国内有一宗金融大案：从某公司查获一批艺术品，其中有几百幅油画作品，都是亚洲某国家的油画。贾鹏参与了评估鉴定，结果显示约三分之一是赝品。“有点像破案。”油画修复师具备的“医生”特性得以显露，像法医寻找蛛丝马迹一样，给公检法提供鉴定乃至判案的线索和依据。“这也是一般人比较难接触到的。”贾鹏笑说。
还有一年，国内某艺术博览会前夕，海关收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申报内容与实物不符。经检查，是一张巨大的纸上画作，显示出自当代名家之手。“保险费用很贵，几百万人民币。”但经过科学设备的辅助，贾鹏发现了异常，这幅作品的中间区域其实是打印的，落款却是人为手写。
至今难度最大的一次修复，是修复一幅常年放置在厨房内的“名画”。当时，某拍卖公司找到贾鹏，修复国内当代知名艺术家的一幅油画(这位艺术家曾将此画赠送给一位朋友)。“朋友当年觉得这不是油画嘛，反正也不怕油，就放在厨房里阻挡油烟了！”
接到修复时，这幅名画不仅背面布满了堆积的深褐色油渍，正面由于常年被高温炙烤，大面积脆裂脱落。贾鹏苦笑，仅为了把油污清除干净，当时就花了两三个月。“最后完成的结果还是非常满意的。”
收获
“修复工作让我重新审视艺术”
在油画修复行当里，贾鹏的获得感比最初想象多得多。
比如文艺复兴时期，油画大师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实际上已被修复了70多次；有的艺术家用两张画重叠着画，通过红外线或科学手段才能看到下一层，会发现，噢，原来大师起稿时的最初想法是这样的……
“保护修复这个专业直接影响了我对艺术的认识：到底什么样的东西能流传到今天。”在贾鹏看来，历史和时间，就像漂白剂，把一些东西漂白，把一些沉淀。很多艺术家在当年很火，但随着时间延续，它可能退出历史舞台。而有的作品具备独特价值，一直流传到今天。
“修复工作让我重新审视艺术。作为一个艺术家，你的价值到底是什么？艺术必须是个人化的，这种个人化一定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一种东西，那个东西就是它的持久力，一种真实的个人化，具有强烈的独特性。”
2016年9月，广州美术学院在全国率先招收首批油画修复学生，贾鹏应邀加入，成为油画修复方向学科带头人。
中国油画发轫于广东。中国第一位油画家及第一位有世界影响力的油画家，都是广东人。“广东有着独特的优势条件，但还缺少体系化的艺术品保护与修复教学。”贾鹏想从油画修复和材料研究的特殊角度出发，梳理中国早期油画发展历史，同时致力打造国内跨学科专业的油画保护修复教学体系。
他对南都记者说，希望在广美培养出一批具有分析判断能力，看得懂化验报告的“油画医生”。毕业后，他们能独立面对“病人”，利用跨学科思维，结合科学手段，提出合理修复方案，给油画“治病”。
采写：南都记者 贺蓓 摄影：南都记者 陈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