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3日，99岁的著名艺术家、作家黄永玉先生因病逝世，散文集《还有谁谁谁》成了黄老人生最后一本书。
黄永玉在《只此一家王世襄》一文中曾如此写道：“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还有谁谁谁》写的就是作者人生中的第一个满意：“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该书收集了黄永玉写于2019年至2022年之间的14篇追忆老友、怀想人生的全新随笔，可视为《比我老的老头》的续篇。两书共同构成完整的当代个人记忆史，映照出一个时代的背影。
黄永玉有着近百年的传奇跌宕人生，一生阅人无数，站在百岁边上，他用生动传神的笔触，回忆过往友人风采。《只此一家王世襄》写与文物收藏及鉴赏大家王世襄的相遇相交，《侥幸的小可见闻》记录了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的豪爽率性，《轻舟怎过万重山？——忆好友王逊与常任侠》写尽人性的复杂与多面，《孤梦清香——难忘许幸之先生》彰显民国导演许幸之为人的操守，《让这段回忆抚慰我一切的忧伤》倾情书写黄家与香港《大公报》潘际坰、邹絜媖夫妇肝胆相照的60年情义，《郑振铎先生》显示出尊重事实的学者风范……读者不但可以从中品读时代风云，而且能深刻领略到作者行文中或隐或现的人生智慧。
在黄永玉的笔下，历史人物总能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一面。书中关于两位人物的描写让人读着读着便泪流满面的。
一是王世襄。黄永玉和王世襄初次见面是在张光宇家里，王世襄拿来一本珍贵的古籍《髹饰录》给张光宇看，张随手放在桌上了。黄永玉从桌上拿起来想翻翻，还没看清，却被王世襄“从手上一把抽了过去”，“从容地把书放回桌上昂然而去”。完全不把黄永玉放在眼里。过了一段时间，再见王世襄，还是在张光宇家。王世襄见黄永玉来了，“马上起身转走廊走了”，正当黄永玉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王世襄却转来了，手里捏着《髹饰录》，对黄永玉说：“失礼之至！对不住！我王世襄，你黄永玉！请欣赏《髹饰录》，请欣赏。”黄永玉至此才知道眼前的人便是王世襄，两人瞬间引为知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世襄还会做菜。黄永玉在书中详细描述了王世襄如何炮制拿手菜——油焖大葱的全过程。譬如如何热锅下油，瞅准火候下红糖和虾仁干，然后倒入全部大葱翻炒，末了再下料酒、酱油，待汁收后再上盘。味道如何？“大家都不说话了，专注得像读着诗，一字一字地品尝它的滋味。……”黄永玉写得最绝的还是王世襄如何“为人磊落精密，在命运过程总能化险为夷”，他甚至用了四川往日民间老头玩笑屙尿诗的典故来表现王世襄在复杂时代中对良善的坚守。
一是王逊。王逊是中国著名美术史、美术理论家，中国现代高等美术史教育的开拓者和奠基人。王逊与黄永玉的表叔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时是师生关系，与黄永玉也是一见如故。可在众人眼中“一直跟随全国几位头脑最好的老教授长大”的王逊也曾有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非常年代，他不但向上头揭发了常任侠的言论，而且主动与黄永玉一家划清界限，不但拆了黄永玉画的玻璃窗，而且上交了黄永玉的孩子赠送的礼物，有一天甚至还敲了黄家的门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把你和表叔（沈从文）都揭发了……”面对这样的王逊，黄永玉的行文是沉重的，他主动为王逊的异常举动找理由，并告诫家人“要谅解他，他太害怕”。黄家人没有与王逊绝交，一直照顾他，直到他病逝。诸如此类的细节描写在书中比比皆是。很多事情是带着笑写出来的，读着令人忍俊不禁，细思又不禁默默无语，乃至是含着泪在笑。
黄永玉对曾被看作中国男足大救星的意大利籍教练里皮名字的解读也是经典。他认为里皮这一译名颇有深意。他说，《晋书》里有四个字叫做“皮里阳秋”，意思是嘴巴虽无所谓而心里却大有褒贬，你看看，这四个字有一半像是千多年前为你预备的……其实黄永玉的文字又何尝不皮里阳秋呢？
黄永玉人生的第二个满意是“自己是个勤奋的人”，事实的确如此。老人在2023年2月5日写的序言中提到“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我还要开个画展，起码还要忙三四张画，大概就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想象一下，一位百岁老人不但要出新书，还要办画展，这本身就是传奇。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书中还配有多幅黄永玉新创作的插图。譬如“美术史中的失踪者”王道源在日本黑龙会咖啡馆喷烟圈镇住黑道人物，王世襄向黄永玉道歉并请他品读古籍《髹饰录》时前倨后恭等等。寥寥数笔，活灵活现。闻说张伯驹、李可染、钱钟书、汪曾祺、黄霑、金庸、沈从文等大师名家都曾被他的画所吸引，读者从书中插图或可窥得奥秘一二。相信我，这将是一趟愉悦的掌故之旅。
顺便提一句，2023年癸卯年的生肖邮票“癸卯寄福”也出自黄永玉之手。白底图案上有一只右手执笔、左手持信的红眼睛小蓝兔在咧嘴欢笑，当时邮票面世，一时颇有争议，但老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懂的人自会懂，不懂的人多说无益。只是，此后再无此种风格的生肖邮票出现了。 （周佩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