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钱君匋篆刻《钟声送尽流光》。
2.《钟声送尽流光》印边款之一。
3.钱君匋为作者所刻“辽东老兵苏晨”印文及印石与边款。
4.钱君匋为作者所刻“辽东老兵苏晨”印文及印石与边款。
□苏晨
我常是以看一些主要非文字的图书为休息。刚才是在看钱君匋(1907-1998)教授的《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选》。不知道为什么,这书会是他生前访美的时候从美国寄给我的。
篆刻界人士或对篆刻很在行的人看印谱,多注意篆法、章法、刀法,印面的分朱布白,疏密参差,离合跌宕……的千变万化,去领略那方寸之地,气象万千。我可能是因为做过出版人,此刻一时想到的,却是好像还没见有人出版过一本《印边散文选》或《印边诗词选》之类。
一般人们刻印,多是刻实用的名章,印面小,印体不大,边款也都从简。
有些文化人刻斋馆印、闲文印,就不然,常是印面较大,印体相应也大,边款大有发挥余地。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那便更是这样一番风景。
如一九五三年冬,他在音乐出版社副总编辑任上,寓居北京。闲来篆刻过一方印面七厘米见方的《钟声送尽流光》巨印,印体既大,他在印体其余五面,打格刻满一篇大字边款:我看可称“印边微散文”:
余幼居屠甸寂照寺西,昕夕必闻寺钟。及长,客杭之吴山。山寺钟声,或透晓雾而荡漾枕衾,或随暮霭而飘堕几席。期年,徙沪之澄衷中学,讲舍之侧,有层楼巨钟,憩迹其下,至移十霜,报时之音,晨昏不息。一九三七年秋,日寇侵沪,仓皇离校,奔流湘鄂等地,不复再闻钟声。翌年还沪,寓海宁路,每值南风,江海关巨钟,犹可隐约而闻。朔自幼而少,而壮,钟声送尽流光!回首一事无成,今老矣,初明成事之途,唯与工农结合。壁间小钟滴答,促余践之。余决尽余年以赴。
好一篇叙事抒情的“印边微散文”!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他又篆刻了一方同样大小、同样形式的《夜潮秋月相思》长跋巨印。那一篇“印边微散文”边款是:
故里海宁观潮甲天下。在乡之日,每于春汜秋汛之期,登镇海塔,俯看钱塘江潮,惊险万状。尤于秋月之夜,银光无际,东望潮来,初则一线横破水天,有声如群蜂鼓翅。
俄而白练千寻,亘江之两岸,声若列车运轨。旋即状似粉垣,猛扑向前,作春雷乍响之声。移时但见惊涛高水面数丈,声如千军冲杀,万马奔跃,怒卷长塘,排山倒海而西,咆哮搏突,宣阗动地。至是,恶浪滔天,大江几溢,汹涌澎湃,直指杭州,诚壮观也!
今久客都中,每当月夕,不无夜潮秋月相思。
钱君匋是篆刻大家,也是作家、书画家、音乐家和诗人。两长跋都极尽绘声绘色之能事,充满跃动的画面感,铿锵的音乐感,抒情的深沉而激昂,读来教人感受鼓舞。
他的记事体“印边微散文”式长跋,有的还妙语连珠。
如他的好几个斋名中,有一个斋名称“无倦苦斋”,他篆刻了一方《无倦苦斋》大印,那印的边款是:
余得无闷、倦叟、苦铁印数均逾百,堪与“三百石印富翁”齐大比美。乃珍护之于一室,效沈君初“灵寿花馆”,缀三家别署之首字以名之。且《战国策》有“无劳倦之苦”一语,益喜其巧合,此亦好古之一乐也!
他说的“三家别署”,指赵之谦别署无闷,黄牧甫别署倦叟,吴昌硕别署苦铁,“缀三家别署之首字”不正是“无倦苦”!
他涉足篆刻,也是从私淑赵之谦、黄牧甫、吴昌硕三家始。跋文又涉及今人齐白石的“三百石印富翁”,古人沈君初的“灵寿花馆”和《战国策》,真一乐也!
深深感谢钱君匋教授生前给我篆刻有不下于六十纽各种印章,我的线装原印手拓本《积微小室印拓》,上册收有他的篆刻。
我还想过,若是选古今若干篆刻名家的长跋巨印,分别写成短文,再附以印文的印拓,边款长跋的拓片,以小开本成册出版,可能是受欢迎的图书。可惜我为出版社出版人的时候没顾得上,我为“养老院院士”的时候己经只能空谈了。
二○二二年九月七日于佛山南海泰成逸园养老院
□苏晨,著名作家、出版家,生于19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