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伍德评哈罗德·布鲁姆,“读书写书,气吞万卷如虎(注:到2018年时已有五十本书、一千多篇导论),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他绑架了整个英语文学,再用一生时间释放人质,一个接一个,全凭自己喜好”。
知道唐诺这个名字的人,多半知道许知远在节目里给他戴的一顶帽子——“天下第一读书人”(这算不算反而容易带来负面效应的当世声誉?)。但读过唐诺书的人,都熟悉这个像哈罗德·布鲁姆一样以读书为志业的人下笔如点兵——麾下确有千军万马——但几员心腹大将总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加西亚·马尔克斯、本雅明、埃科、契诃夫以及朱天心(读者调侃他是“炫妻狂魔”)。
在《声誉》里,以上这些唐诺阅读谱系里更靠近同心圆圆心的人依旧像撒盐似的散落其间,但这一回颜渊、桑弘羊、亚当·斯密、巴尔扎克、托克维尔、梭罗、汉娜·阿伦特、列维·施特劳斯、小密尔(斯图尔特·约翰·穆勒)、韦伯、克鲁伯曼、古尔德被更多地织进文本。
而且一改此前《尽头》《眼前》每篇至少上万字的规模,总量17万多字的《声誉》,有近百篇小文章,就像从环法直播一键切到了“飞人大战”。但这并不是近百篇百米冲刺也似的爽文集合。对动辄让人陷入生物性激情随时“破防”的文字还是“敬谢不敏”的好。
唐诺把《声誉》定义为小册子。不熟悉“小册子”的概念与范畴,略知路德会为朋友们撰写小册子论述有关宗教、道德、政治和社会的重要问题;17世纪印刷技术让小册子流行,让人以书面形式与同行展开辩论。“小册子”应该是偏说服性的。
但《声誉》更像是说明性的。一个读书人坚持不懈地获取知识、用时间熬制——在实践里不断地理解它、装填它、微调它——让“知识具备足够的稠密度”,找到内在“一贯性”(有一个认识核心),达到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和周遭人事整体性的掌握(搞清当下的境况、确认自己的位置);然后拒绝财富和权势的支配,奋力作出辨识和选择;再把思索过程(不是结论、断语)用书写运送回时间甬道,哪怕被误解、被遗忘(声誉的脆弱性、可疑性),也要像曾启蒙他的房龙、像柏拉图洞穴比喻里那些挣脱了铁链却依旧返回低处的人、像苏格拉底一样坚持做一只牛虻;因为“每一个书写者一无例外都是读者、先是读者,我们每个人都先拿走报偿,不断从这一任意取用的池子里拿走自己要的,由此构成现在的一整个自己。所以,不是给予,而是要还的。接近于一种义务”。
这次还回来的《声誉》,延续了《世间的名字》《尽头》的思路,试图将文学、经济、政治、社会、历史这些各异领域整合进一幅冷热消长的图像中,调子依旧感时忧世、底色苍凉(穿插的笑话都是悲伤的);风格仍是如入密林、“跑野马”似的,本人说法就是“把这一个个四下散落的常识试着聚拢起来、连缀起来”。
阿城在《常识与通识》的自序里说“讲常识,常常煞风景”。20年后,讲常识已上升到有风险甚至危险的地步。不说公共领域,就是私下,诸如量子力学、区块链等专业知识,大部分人会坦承“不懂”(如今懂这些的人是不是也遍在了?);但涉及常识层面,你试着跟人多掰扯两句或万一沉不住气质疑某人常识匮乏或有误看看,友尽、被拉黑可能性极高。
但需要细细辨识、时时追问、持续对话、不断更新的,不就是那些不假思索觉得理所应当、其实也没太认真想过的“常识”吗?
绝对生存需求是什么?(一箪食一瓢饮?)生活必需品到底有哪些?(对照梭罗)还能不能更少?声誉、财富和权势,哪个离幸福最近?财富和权势哪个更有用?声誉跟声名有什么不同?声誉比较怕权势还是怕财富?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赚那么多钱?钱权两替是如何进行的?依赖权势的财富什么时候会反过来扼住依赖者的脖子?有哪些曾经钱买不到的东西如今成为可能?甚或只能用钱来买?以何种方式何种代价来买?业余取代专业、票票一致(一人一个点赞机会)的纯数字世界,最终会呈现怎样的图景,谁会是最后的赢家?没有放心跟从、保用终身的答案、没有唯一的神,我们该仰靠什么?挣扎困厄的日子,该如何抉择?是“穷斯滥矣地变坏,人日趋虚无、自私、粗暴而且愈愚蠢愈富攻击性”(唐诺所谓“如崩”),还是“困而学之地正好用来好好整理自己”(他称之为“如登”)……
跟着这些绵密、驳杂的疑惑、诘问、审视、沉思,会粗粗织就出一张反映现世处境的网;如果再认真、严肃点对待,原子化的个人或许能在单向度的社会抵挡最大公约数的潮水、构筑内心的堡垒,成为一个清醒独立、保有特殊性多样性的个体。
本书副标题《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权势和财富是正支配人类世界的两大东西……声誉从没有足堪匹敌之力”。但唐诺真正关怀的只有声誉,“声誉是根绳子……系住很多有价值的人和东西”。面对如斯现实,唐诺是悲观的也是积极的:“当我们努力做对一些事时,声誉能做到的仍只是某部分补救、某种捡拾,人类带着自省意味地拾遗补阙,让整个世界不至于那么单调,人们不至于那么趋同如听从某个惯性或者生物本能,在实然统治的乏味世界里,奋力留一点应然的东西。”
什么叫努力做对一些事?起码,不受利诱,不为势劫(这不是鸡汤口号,可了解下唐诺其人其事)。如果这算是对做一个大写的人的要求,并不容易,那把角色定位缩小到作为一个阅读者:不读坏东西,不过坏日子(来自哈罗德·布鲁姆快70岁时一句感言)。这是底线了。 (陶新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