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一次时隔三十年的初中同学聚会,促成了《张医生与王医生》的写作契机,不如说是作者之一的伊险峰蓄谋已久:他似乎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来书写他眼中的沈阳“社会”的变迁,写出他对这座城市的感喟,以及他作为此中一员的长期观察与评述。某种程度来说,《张医生与王医生》意不在只为两位医生写个人成长史,也是在为沈阳写一部城市精神的变迁史。
中国社会四十余年来的成就举世瞩目,无论在城市建设、经济形态、社会关系、精神习俗、生活水准等等各个领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彰显整体辉煌的同时,我们也不可忽略局部区域的某种欠缺或失落。比如,作为曾经拥有中国最成熟工业化体系的东北,其城市化进程曾经走在全国前列,但是多年来,东北形象与工业化渐行渐远,反倒更多与乡土之间产生了关联,乡土气息浓郁的明星红遍全国,人口逐渐外流,老工业基地振兴屡屡成为热门话题,甚至某一城的超低房价让国人瞩目,这种现象产生的背后原因何在?
在一场聚会中,媒体人伊险峰与众多同学时隔三十年后久别重逢,其中包括张医生与王医生,某种机缘巧合,他萌发了写这两位老同学的念头。
张医生与王医生事业有成,职业体面,进入到人生最为成熟稳定的阶段。他们都出生于工人阶级家庭,在80年代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并在此后的职业生涯中各自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显而易见,张医生与王医生人到中年,尚未到要开始写人生传记的阶段,但对于作者而言,他们的人生历程是一个时代、一个城市、一个“社会”的样本,是一个叙事和观察的切口,由点及面,作者试图从他们的人生阅历中寻找到一些共性,而这些共性,又与沈阳这座东北工业城市四十余年来的发展有着一种无处不在又若隐若离的关联。
从个体轨迹来探讨一个城市精神世界的形成,这是一次野心勃勃的尝试。在《张医生与王医生》之前,我们还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文本。
虽然所处环境完全不同,将东北与美国的铁锈地带相提并论失之简单,但从个体与社会关系的层面而言,可以将《张医生与王医生》拿来作为类比的,是几年前在美国出版的《乡下人的悲歌》。与成长于铁锈地带族群所感受到的情绪相类似,时代对城市精神的塑造,以及投射于个人身上的微妙变化和体验,是知识人饶有兴趣而巨大的命题。
作为媒体人,伊险峰、杨樱选取两位步入中年的张医生与王医生为写作主角,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人生印迹有着丰富的解读视角,有意无意地对应着中国社会,尤其是沈阳这座城市社会形态的巨大变化。他们承接了来自父辈的浓重的时代烙印,又实现了自身从工人阶级向上完成的“阶层跃升”,同时又开启了下一个全新面貌的年轻世代。这样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过程,在张医生与王医生这一代人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
所以,在《张医生与王医生》一书中,两位主人公的主体故事之外,作者做了大量铺排,笔触通往生活或明或暗的各个角落:张家与王家的祖辈家史,两位母亲数十年对家庭的操持,单位以及单位生活,工业城市沈阳曾经的辉煌与改革大潮之后的失落。当然,叙事的聚焦点是在张医生与王医生: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人际关系、事业成长,无一不深受这座城市的影响,而恰恰又是无数的他们,共同完成了沈阳城市精神属性的构建。
作者之一的伊险峰说他写作过程当中有两个疑问:一是沈阳是当年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城市,为何到90年代之后,反倒成为乡土的形象?产业工人何以会有那么强烈的“社会”性特征?这两个疑问推动着他们对两位医生、他们的家人与朋友所做的大量采访,张医生王医生等无数沈阳人的性格形成、命运轨迹何以至此?沈阳何以至此?
事实上,不单沈阳,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话题常常成为媒体的热点,双雪涛、班宇等作家的崛起被冠之以“东北文艺复兴”,鹤岗的超低房价引起全国性的关注,都是在回应这种集体性的思考。《张医生与王医生》一书,正是媒体人或知识分子的思考成果。正如李海鹏在序言中所说,此书“以工业城市、单位社会、稀缺经济、工人阶级文化、男性气概、重大历史事件和时代变迁为经纬,编织出一只捕兽笼,试图捕捉人们口耳相传的神秘的‘社会’。”
张医生与王医生跨越近五十年的经历,他们经历过贫穷时代,经历过计划经济时代,经历过工业化城市由盛而萧条的过程,而今天,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主流人群,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于个人而言,他们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职业生涯要继续;于社会而言,城市将往何处去,正好到了一个需要驻足思考的时间点。这是一个双重时间点的叠加。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伊险峰、杨樱选取张医生与王医生来作为叙事的出发点,显示出了媒体人和知识分子的敏锐性与思考深度。
非虚构的写作方式,让《张医生与王医生》既有新闻采访的现场感,又有作为社会样本的社会学意义。,媒体人的写作方式让全书有新闻特稿般的流畅,读者读来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书中人物与人际关系,在我们生活中其实寻常可见;陌生的是,我们还甚少见到从社会学意义对城市精神与个体成长之间互文关系所做的深入分析。
一如毫无炫技的书名所示,《张医生与王医生》通俗易懂,当个人成长的故事来读也完全成立,而一本书能让读者顺畅读完,又在掩卷之后引发他们的思考,对于作者来说,写作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刘炜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