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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

刘震云 著 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版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2月19日        版次:GA12    作者:黄茜

  说书人刘震云,在延津县城的一棵二百多年的大枣树底下喷空。里里外外围着他有好些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鬼魂和牲畜。大家听着,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热泪盈眶。你要问他们听到了什么?他们会敛起笑容告诉你:一日三秋。

  故事是从笑话开始的。花二娘在延津渡口等花二郎,等了三千年,把自己等成了一座望郎山。她心里苦楚,便到延津人的梦里找笑话,谁要是笑话说得好,就赏一只红柿子;要是说不好,命就没了。

  因此,延津人爱说笑话,没事在肚子里囤笑话,是为防哪天命丧花二娘之手;而花二娘所以拼命要听笑话,是因为心中积存了三千年的滔滔怨怒。仿佛世上的笑,源头都在于哭;世上的喜剧,都有一个悲剧的内核。

  除了花二娘的故事,就是樱桃的故事。樱桃原是延津县风雷豫剧团的演员,在《白蛇传》里扮演白娘子。戏里是对头,戏外是夫妻,剧团解散后,樱桃嫁给了同团扮演法海的陈长杰。二人婚后诸多不睦,樱桃在儿子三岁时,因为一把韭菜和陈长杰吵架,负气上吊。十多年后,成为鬼魂的樱桃附身到剧团里扮演许仙的李延生身上,到武汉千里寻前夫,请求陈长杰将她迁出乱坟岗。可到了武汉,鬼魂樱桃被人整蛊,随照片一起跌入滚滚长江。

  除了樱桃的故事,还有明亮的故事。母亲上吊,父亲在武汉再婚,奶奶去世,明亮在延津县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中学没上完,明亮就到卖猪蹄的“天蓬元帅”饭馆当学徒,从拔猪毛到掌勺,又娶北漂归来的同学马小萌为妻。后来马小萌丑闻败露,明亮携妻出走西安,开辟新的“天蓬元帅”连锁店,终成一名“成功人士”。

  在此过程中,一众人物轮番登场,唱念做打、吹拉弹唱,一展近半个世纪延津县内外风俗与世情。在大枣树下打枣糕、爱喷空的奶奶;会掐指、摸骨、传话,还会直播的瞎子老董;作威作福的西安北街菜市场经理孙二货和“坨坨”跟在明亮身后的京巴孙二货;用针头扎小纸人又化身萤火虫救人的马道婆……神神鬼鬼、千奇百怪,作者满肚子的传奇与世故,把世事沧桑写得烟霞满纸,看似道破却不曾道破,一本正经又不太正经。正应了算命的瞎子老董门上的那幅对联:人间能解之事莫入此门,瞽者虚妄之语不必认真。横批:解个烦闷。

  《一日三秋》分为《花二娘》《樱桃》《明亮》《精选的笑话和被忽略的笑话》《<花二娘传>的开头》五个部分,开头一篇前言《六叔的画》,道明写作原委。作者自陈,这部小说缘起于自己在六叔家中看到的那些画。六叔的画以延津为主题,画风极尽夸张、变形、后现代之能事,有人物有鬼魂,有工笔有写意,还画过一幅类似《清明上河图》的十米长卷。六叔死后,画作被付之一炬。为了纪念六叔,刘震云将记忆里的画面串联起来,添以骨肉,饰以文采,“以留下六叔画里的延津”。

  六叔画里的延津——一个人神鬼畜同在的魔幻空间,类似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或蒲松林的聊斋世界。只不过在延津,无论人神鬼畜,该欢脱的欢脱,该受苦的也还要受苦,没有等级之分贵贱之别。老道的读者便要思忖,六叔的画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或者,六叔是否真有其人?若拿这个问题去问刘震云,他多半答言,《红楼梦》里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写满字的石头是否是真的?作者的狡黠也正在于此。

  《一日三秋》保持了刘震云叙事的独特腔调,急管繁弦,不蔓不枝。表面上人与物纷至沓来众声喧哗,实则如万河归海羁鸟投林,字字句句安排妥帖,精准导向人物终局与情节进展。刘震云深谙拿捏读者注意力的关窍,从不啰里啰嗦过度描绘,也不炫技式地铺张字句,更无信手拈来逸兴遄飞,因此他的小说读起来有一气呵成,一日千里之感,又或者像一个衣装得体、没有发福、看上去干净和煦的中年人,举手投足理性克制。

  而在高超的叙事技巧以外,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作家通过人物之口总结的许多人生“箴言”。比如算命的老董不给人算来世,“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都说要活个明白,真让你明白了,你也许就不想活了。”比如明亮娶马小萌,“别人结婚是看对方的优点,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了解对方的短处,或各自压在心底不想告人的心事;压在心底的事,都不是好事。”又比如明亮思忖自己的猪蹄生意,是用马小萌在北京挣的钱开起来的,正如生猪蹄一样,有些不干净,但“干净都是从不干净来的,也许万物同理。”再比如陈长杰回忆前妻樱桃的死,“亲人之间有了怨恨,有时比仇人还狠呀。”

  这些道理言浅意深,没有半辈子在人间摸爬滚打的试炼,真可能说不出,也看不懂。而这些道理同时又触及人生最根本的经验,夫与妻、父与子、亲疏善恶、希望谵妄、道德与非道德……它们自文学诞生以来就被反复咂摸、思考和书写,其中的奥秘,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延津人道出,竟也让人掩卷低徊,感慨不已。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三秋,原本指人与人之间的殷殷思念。在小说里,这四个字被老晋雕在枣木门匾上,意思就成了,在一个地方生活一天,胜过在别处生活三年。

  所以,《一日三秋》终究是作家刘震云的一首怀乡曲。这曲子不委婉不凄切,倒是充斥着种种滑稽荒诞,种种牛鬼蛇神。延津人与其他任何地方的中国人一样,同样背负生活的重荷,同样直面人性的幽暗,同样要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甚至他们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也跟别处没什么不同,但他们的幽默是骨子里的,与幽默相伴随的通透也是骨子里的,这或许是刘震云书写风格的源头。

  《一日三秋》以笑话开篇,以笑话收束,许多人把人生过成了笑话,许多人用笑话解救了人生——就连写小说,在刘震云那里,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事,不过跟笑话和算命一样,给人“解个烦闷”。这是典型的延津风度。正如六叔所说,延津,还是以笑为主。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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