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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法伦的“恋地情结”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9月26日        版次:GA15    作者:林颐

  《深时之旅》,(英)罗伯特·麦克法伦著,文汇出版社2021年7月版,79.00元。

  □ 林颐

  罗伯特·麦克法伦是一位哲学出身,以非虚构旅行写作奠定文坛地位,成为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最年轻的布克奖评委会主席的作家。麦克法伦被认为是“新领军人物”,他把读书、思考与行经的每一寸土地结合起来,他的足迹一直伸向地球荒僻的角落,置身于探索的对象之中,自始至终,他首先是个探险家,作品所包涵的情感力量也让人折服。

  我第一次读到麦克法伦的作品,是《心事如山》。麦克法伦描写自己幼时阅读《为珠穆朗玛峰而战》的情景,说自己为书中的文字激动不已,从此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冒险。长大之后,麦克法伦成为攀登群山顶峰的男人之一。在冰雪覆盖的迈特霍恩山,麦克法伦的三根手指被冻伤了,他用铅笔刀像削萝卜那样削除了损坏的皮肉。

  接着,我读了《古道》和《荒野之境》,这些故事的经过以及故事的舞台深深地感动着我。如果说《心事如山》展现了人类挑战极限的渴望,《古道》就是人类探索未知疆域的证据,而《荒野之境》则试图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寻找一个最佳的平衡点。麦克法伦在行走,一直在行走,他的心灵疆域随着行走而不断拓展。

  这一次,麦克法伦探索了地下世界。这部作品名叫《深时之旅》。“深时”(deep time)是地下世界的纪年。深时就是地球那令人眩晕的漫长历史——时间从当下向前向后无尽延展。深时的计量单位是“世”和“宙”,而不是“分”和“年”。它的载体是岩石、冰川、钟乳石、海床沉积物和漂移的地壳板块。我们智人在地球漫长的历史里是多么渺小啊。

  《深时之旅》比之前的作品气象更加宏阔,气质更加深邃。从宇宙诞生之初形成的暗物质,讲到“人类世”(地质名词,我们当下所处的世代)即将到来的核前景,麦克法伦用一场深时之旅连接起两个遥远的顶端。全书包括三个部分:看见(英国)、隐匿(欧洲)、萦绕(北方)。每一章都可视为一次地质发现,追踪不同的主题,撕开层层的表象和记忆,通向埋藏于时间深处的古老基岩,激活它们,让它们重获现代社会的视线。

  门迪普地区的艾弗林山洞遗迹,约克郡的银色岩盐带,伦敦艾坪森林的生态圈,巴黎的拱廊街和法兰西岛的地下墓穴,意大利卡尔索高原的“无星之河”(古典文学的比喻,形容通向深渊的河流),斯洛文尼亚高地的落水洞和万人坑,挪威罗弗敦群岛的史前洞穴壁画,挪威安东亚的海岸线,格陵兰库鲁苏克的巨大冰山,格陵兰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芬兰奥尔基卢奥托的基岩和核废料处置库。

  把这些主题全部陈列出来,这样的方式可以直观地呈现麦克法伦编织的这张网络覆盖之广,以及它们之间的呼应与联结。麦克法伦对地质的考察,指向的是对人类文明演进的观察,体现着他对历史与现代文明的忧思。

  世界宏伟博大、纤细美丽,超过我们的想象。真菌网络可以在植物间进行资源分配,一棵将死的树会将自己的养分通过网络散布出去,贡献给集体,一棵生病的树可以从邻居那里获取更多的资源支持。麦克法伦说,这个星球上的思想都是和树连在一起的。蒂玛沃河初生时是斯奈热山上的雪,而后俯冲入底下,穿过黑暗的洞穴和激流,最后在亚得里亚海口,出现在月光下。广袤的北极地区,表层土只有几英寸厚,却孕育了各种苔藓和植物,巨大的冰川缓慢地穿越海湾,低沉的隆隆声柔和而有力,极光和彩虹挂在人们头顶上方。

  麦克法伦捕捉这一切,客观地、像个来自外星球的访客,主观地、用他所能运用的美妙的词语。麦克法伦曾经说过:我们对于景观的反应,总的来说是从文化的角度做出的。我们“阅读”景观,是在自己的经验和记忆,以及共享的文化内存范围中,解读它们的构成。在深时之旅里,麦克法伦踏入了另一种现实,他为洞穴艺术体现的世界观而惊讶,他说冰也有社会生活,它的易变性塑造了附近居民的语言、故事和文化。是的,地质世界有一套特别的社会习俗,时间概念、秩序、阶层和价值体系都有别于我们人类。我们的科技不管怎样发达,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自然的庇护,所以科学家要在斯瓦尔巴群岛建立全球种子库,用于保存生物多样性,要在芬兰的翁卡洛建立所有核废料深层处置设施中最先进的“隐藏之地”。1950年,核时代的开端,被定义为“人类世”的起始年,这个“人类中心主义”的世代造成了生物的大灭绝,但谁也不知道,地球在拯救自身的过程里,谁将真正被毁灭?

  我用“恋地情结”来概括这部作品,借自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先生的名词(topophilia),这是一个为了广泛且有效地定义人类对物质世界的所有情感纽带而创造出来的词语。段义孚认为,人类对环境的体验是从审美开始的,地方与环境是情感事件的载体和符号,人类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当遇见从未接触过的事物之时,自然审美的体验最强烈,也最令人惊讶。

  《深时之旅》穿插了很多早先牺牲的探险者的故事。面对自然有敬畏之心,也不惜冒险,甘愿赴险,不断推动认识的边界。段义孚赞美人类对“崇高景观”的追求,赞美人类对舒适的生活与稳定的常规的反抗。这是那些超凡脱俗的探险家们的本能的价值观,人之渺小,人之伟大。在麦克法伦讲述的探险者的故事里,也体现了人类精神的升华,体现了古典的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的回归。那是我们共有的“恋地情结”,它召唤浪漫、开放与大胆的超越,并在求索的同时保持足够的谦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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