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作者:夏莱(制片人,长居北京)
在我16岁的一个夏夜,第一次理解一个人是怎样在生活里慢慢倒下了。等到亲眼看着父亲一年不如一年,与年轻时相比完全变样,那一晚就变得永生难忘了。
那是六月。我在城里读高中,晚自习九点结束。隔一段时间就有乡愁,一定要在周五晚上摸黑回家,多住一夜。次日早起,倘若天气好,可以看到西方泛着金光的雪山,就像走好运赚来的奇迹。
家里没有电话,打电话到附近的庙里,小和尚用高音喇叭通知我爸:夏××夏××,你的女喊你晚上十点到六十堰等她,去早去晚都千万等到,不要走开。
或者去家里留一张字条。
大路敢自己走,上小路就不敢了,树木茂密交错,像有妖怪。我还很害怕看家狗。
一路飞奔,耳旁只有风。水稻种下田不久,青蛙在叫,偶尔看见逮蛙的人晃动手电,在漆黑的田野中像一簇鬼火。
这是我不太理解的行业,还有捕蛇。而且是夜里,西南地区潮湿多虫,不会有虫虫蚂蚁爬到身上吗?
有些人不怕,我爸告诉我,那些开山的人过大川,要是绑腿没绑好,晚上解开一看,嚯,铺满了山蚂蟥。但是没人怕。
我爸还没有到。
这个地方非常开阔,背靠院落通透的人家,连接一座拱桥。虽然不常走夜路,但独自等在这里也不会害怕。不远处是桥头观音,有一点香火,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算命,说有撞门关,父母带我来这个地方等着,路过的第一个人,就拜他为干大。
没想到第一个人呢是一个十足的酒鬼,很穷,但那时候的人很懂人情,既然撞到了,他身上又没钱,只好窘迫地去借了九毛九分钱,封了一个红包给我。
我爸不好意思,赶紧买了两瓶酒回赠,算是结下了这个亲家。
而此刻,桥头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火堆,和一个人。
不是一个浪漫的夏夜,空气中是植物燃烧留下的呛人味道,我在脑子里复原了白天直升飞机如临大敌的场面,也可以想象村长一脸忧愁:“你们不要烧菜子秆麦子秆啦,烟子飘起来影响人家飞飞机!我给你们作揖磕头啦!老先人哎!”
我认出来,这是本地有名的“老大学生”李×。怎么认不出来哦,本地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大夏天出门还戴个鸭舌帽嘛。他八十年代考上大学,毕业回来当了老师。本来是高瘦文静的一个人,因为在“男女问题上犯错误”,结果闹出事,竟然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那是什么样的错误?大人也含糊其词:反正就是很不光彩的事嘛。
就是耍朋友嘛,还搞得关起了?也有人质疑,是不是遭人陷害了?
总之劳改了几年,出来之后行为言语都和以往很不一样,常常自言自语,但走在路上又丝毫不和人说话。人们认定他“受刺激,脑壳出问题了”,渐渐避开他,他又不懂农活,庄稼收成一塌糊涂,但已经不可能再回去教书了,只好吃了低保。
一些父母反对小孩上学,会说,读啥子大学哦,你看李×,读那么多书有用吗?到头来还不是疯了。
我是夏××的女儿。我要在这儿等我爸。
心里判断了一下,我还是主动开腔了。我爸黑脸大汉,一位鲁智深,名字也算得上十分有震慑。同时把手电筒熄掉换了一个易于防卫的姿势握着。
夏××不是有个儿子吗?
没了。
哦。然后才有的你。
又接着说,我的鞋子掉沟里了,喏,从第一个涵管那儿。
那个地方我知道。
他问,你物理学得好不好?按这个水深、物体质量还有水流速度,早就应该到这个位置了。
我:可能卡在什么地方了吧。这一段有几个弯。
他好像恍然大悟,但是并没有动身去查看,毕竟四下一片漆黑。我瞥了一眼他脚边的另一只鞋,“几个小时都没有冲下来,也就说明被卡住了吧。”
“不是几个小时,我那是昨天掉的。”
我原本以为关于他的传闻都是因为人们爱取笑一个书呆子。但现在我理解为什么人们都说他“脑壳有问题”了:在上游四五百米的地方掉了一只鞋,水面不宽,一米左右,水也不深而且没有支流,即使徒手摸也摸出来了呀。
他不,他估算好行进速度,到下游坐着等。
等了两天。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我跟你讲,天地万物都有个平衡,好比鞋子,丢了一只,这个平衡就被打破了,剩下一只有什么用呢?
我要是你,就从涵管那里一路摸下来……如果实在没找到,剩下这只可以……卖给收荒匠啊……
你不懂。注定命运相同进退一致的东西,怎么能在我手里溺于洪水?
也没有发洪水啊……
火光微弱,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脸动了一下,有一种微妙的生机。
你这个幺姑娘,咋说一句顶一句喃。
也不是了。这么等下去,你等不到的嘛。
先不要说鞋子了。你们都传说我晓得天上有好多星宿,说我凭空算得出地球哪天毁灭。我告诉你,我不晓得。哪个都不晓得。你看这盆地,你哪只眼睛能看得见星宿在亮?好,就说白天,你在路上一抬头,嚯哟山势绵延绕过天边,连顶都看不到,好壮阔!但是不正因为高山才把人困在这里了吗?
可是铁路早修通了,你翻山出去,读完书还是回来了呀。
他的目光投向黑暗,各处都是一样的,也没什么新鲜。有些障碍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我突然感到有点难过,支好车子坐下来,再也没有说话。我跟他争什么呢?他见过什么我又见过什么?但他既说,有些东西注定进退一致。那么与他进退一致的是什么呢?
火光暗下去,桥头观音,他,和我,以一种奇怪的格局分布在广阔盆地的一角。宇宙星辰是什么呢?他在跟什么搏斗呢?那只鞋子去了哪里呢?也许这一件微小的事情使他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吧。因为家穷,常穿草鞋,去读书,要提着鞋子走四五里路,过了镇上那条大河才舍得穿上——这件关于他的事在本地传颂不绝。
彼时有个同姓的侄儿跟他一起考学,叔侄二人可以说是十里八乡出人头地的典范。
据说那侄儿已经在北京发达了。
而他却还在原地和一只鞋子做虚无的斗争。
我爸到了,一边解释才到家看见小和尚留的字条,一边惊讶地看着我们。
李……老师咋半夜在这儿喃?我爸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
李老师在这凉快呢。走吧爸爸。
我爸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不是啥子好烟,将就抽哈。那我跟夏×先走了,李老师也早点回去呵。
我推着车闷头走在后面,一路沉默,过了好久我爸开口:
都说他脑壳有问题,但我觉得他就是太苦了。
是。谁不苦呢,你不苦吗?
这样一个普通的夏日夜晚,疲惫,不太真实,依靠着直觉,也有恐惧。但知道终点是家,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还有机会看到一个奇迹。
我有十几年没在夏天回家了,已经记不清那些山水风光。这些年我妈在电话里经常提到,你还记得××不?前几天都死了哦。
渐渐,这些人名从我父母的父辈到平辈,但我没有听到李×的名字。我问,说是人还在,心里就很高兴。
毕竟在我16岁的一个夏夜,第一次理解一个人是怎样在生活里慢慢倒下了。等到亲眼看着父亲一年不如一年,与年轻时相比完全变样,那一晚就变得永生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