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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大学毕业后 我来到煤矿工作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1月10日        版次:GA15    作者:刘一玉

1. 刚升井的职工来不及洗脸便开始用餐。

2. 新来的大学生在老员工的示范下学习坐猴车。

3. 青年员工对矿区设备进行修旧利废。

  人间

  作者:刘一玉(企业政策分析师,现居山西太原)

211大学毕业的女生,来到煤矿工作后的所见所闻。她用自己的视角,记录下煤矿的风土人情,这个特殊群体的生活情况。

与煤矿的初次相识

在火车过道里挤了五个半小时,转乘一个小时的县乡公交后,我终于到了工作单位的大门口。

这是山西省晋中地区108国道附近一个国有煤矿。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街道,还有灰蒙蒙的建筑。不大的办公院,我按照报到提示很快便找到劳动人事科。科里一位大姐为我登记报到安排住宿后,我便等待着接下来的岗前培训。

顺着楼梯一层一层转着,我注意到每个职能办公室的门头上都挂着相应的牌子。几圈转下来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煤矿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来这里之前,我没有见过一座煤矿。我对煤矿的初步印象仅仅局限于路遥的作品《平凡的世界》中,对孙少平在煤矿井下工作的描写。

印象中煤矿的主要任务是生产煤炭,是男性主导发挥的地方,因为在很多煤矿上是不允许女性下井作业的。

除了打扫地面卫生,我实在联想不出煤矿与女性相关的专业工作。特别不解的是,煤矿企业甚至招聘了一些女大学生。

通过刚刚这样一转我才发现,这个煤矿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我报到的劳动人事科属于煤矿的生活区。生活区的行政大院里,相应的职能部门一应俱全:企管科、宣传部、党委办公室、行政科、财务科、审计科、工会、档案室、女工部、基建科、环保科……甚至还有电视台和广播站。

隔着一条铁路,对面就是生产区了。高高的筒仓,长长的空中廊道,跟我见过的其他性质的工作单位完全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储存和运输煤炭的地方。

从今天开始,我的煤矿生涯即将启航!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小小的激动,暂时忘记了周边恶劣的环境。

我为什么签了煤矿的工作?

一个211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就签了煤矿?说起来我的三方协议,也是经历了一段奇幻漂流记。

当时,校招的企业人事代表来自一个世界500强企业。宣传册里提到的也是关于这家500强企业的种种荣光。但是对于具体的工作分配,没有特别的说明。看到宣传册里还算可观的年收入,加之企业强大的背景,我毫不犹豫地签了三方协议。

不得不说,世界500强的名头还是很吸引人的,只是总公司的岗位极其有限。每年招聘的大学生几乎全部分配到了子分公司。而这个以煤炭为主的企业,它的主要生产力和效益来源还是基于子分公司,也就是各大存量矿井的煤炭产量。煤矿产出煤炭,总公司组织协调统一销售到全国各地,回款后再统一分发到子分公司,用于子分公司工资和其他支出。

签了三方协议之后,我来到总公司报到。这个时候,总公司将我们这些大学生进行了二次分配,几乎全部分到了各子分公司所属的煤矿上。

我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埋怨,也没有当机立断地扭头辞职。我果断思考了一小会儿,背着行囊坐上火车就赶赴煤矿。大型国企,实力雄厚,五险一金,待遇尚可,关键是离家也不远。毕竟,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至于环境,我想应该不会超出我的承受范围,我还年轻,愿意尝试。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再不容易再不适应也要坚持下去。

2010年9月1日,我与这个煤矿签订了为期五年的劳动合同,正式成为了这个煤矿上的一员。

在矿上第一份工作:基层记者

事实上,除了环境差些,这个煤矿的管理还是很正规的。

一个月的岗前培训结束后,我被分配到了党委宣传部。我是幸运的,留在宣传部的原因是因为在学校时入了党。

和我一起上班的61名大学生来自天南海北,当然也不止我一个女生,还有其他6位女同事。男生全部分配到井下作业,女生都在地面的办公室做辅助。这边的煤矿都是地下开采,不允许女性入井。下井的不光有大学生,还有研究生。想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中缘由吧!

我所在的党委宣传部隶属矿党政,由矿区党委书记直接管辖。平日里主要负责撰写领导讲话、采集制作矿区新闻,周一到周五都会制作新闻,通过矿区的电视台和广播站播放到各家各户。

若有大型活动,宣传部全员出动全天跟随,是个比较有挑战性和趣味性的工作,也是年轻人锻炼成长的好机会。

我的主要任务是采集新闻。矿区有那么多新闻吗?有!办公室电话每天都会响个不停,小到工会去井口慰问,大到总公司领导下来检查,都得去跟拍。

一般情况下我们两个人一组,一个摄像一个拍照,拍摄后一起合作补充文字新闻。偶尔碰上节假日活动多人员调配不开时,就得一个人同时扛两个机子,摄像的间隙还得抽空照相,一天下来肩膀酸得很,回去还得写新闻,一个人将拍摄、采编全部拿下。

印象深刻的要数年终岁尾。省里、市里、县里各项检查一个接一个,周末加班是时常有的事。节后还有一场又一场的慰问演出,这是最熬人的时候。我们需要将演出进行全程转播,通过电视台传播到矿区的每家每户。

转播时时刻刻都得有人看着摄像机,一次全程下来人几乎累得瘫掉。矿区的宣传部人员有限,分工不是很明确,常常是一人身兼摄像、照相、写稿等多项任务。当然遇到上级领导下井视察,作为女性的我也只能在地面上等着之后的会议新闻,这是男同事的专利。

若是既能下井跟拍领导,又能熟练掌握各种新闻的撰写,晋升的机会则非常大。然而,这样的企业里缺的就是这种能写能拍又有文化的“笔杆子”。

矿区的裙带关系极其复杂

工作将近三个月后,我已经熟练掌握各种新闻的采写,一个人同时扛着摄像机和照相机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现象:矿区的裙带关系极其复杂,要想晋升没有所谓的关系几乎比登天还难。这是跟北上广或者其他大都市所不一样的一点。至少那些顶级的技术行业,还是需要一部分特别优秀的人来干事儿的。

相比而言,矿区完全是地球的另一面。

大多数职工都是从父辈开始就在煤矿工作。从50年代这所煤矿成立时,就开始驻扎在矿山。我周围的同事,不乏“矿二代”,甚至“矿三代”。很多“矿二代”在父辈努力的基础上,晋升到科长的职位,也有个别成了处级领导。“矿三代”的亲戚几乎遍布各个系统,除了外来的大学生,他们几乎全部相识。

当然,除了这些固有的关系,不排除有些脑子比较灵活的外来人员,就是俗称“会来事儿”的那种。就算没有这种裙带关系,他也会自己努力创造关系,仕途走得倒也一帆风顺。

男性职工固然如此,没有背景的女性职工牺牲就稍微大些,个别时候突破底线违反原则也不是没有可能。

相比祖辈都在矿区工作的“矿二代”和“矿三代”,初来乍到的外地大学生显得极为无奈,晋升之路依然极为坎坷。

很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长久的奋斗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无法突破关系壁垒时,选择了离职。有工作之余自学考取公务员的,有干脆辞职自己创业的。还有一位在通风区工作的研究生,因为多年来井下作业的经历,被省城的一所大学挖去当采矿专业的副教授。

当然,也有同学留在矿区娶妻生子,把家彻底安在矿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无所谓绝对的对错。

深入幽暗的千米井下

2012年夏天,我下过一次井。那是一个不算太深的井巷,但足以铭记一辈子。这次下井是我第一次深入千米巷道,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井下经历。

下井的经历很难叙说明白,非要说个所以然的话,我觉得“百感交集”最为合适。

我所在的这个煤矿条件还算比较成熟,也不是高瓦斯高危险的煤矿。生产条件相对安全,已经连续15年没有出现过伤亡事故了。但是这个矿井是生产矿井,不允许女职工入井。除了工作上的缘故,不排除一些风水上的讲究,这是老一辈矿山人传下来的忌讳。

在组织的安排下,我跟同事们去了另一个城镇的示范学习矿井,一所已经停产专供外来人员学习参观的矿井。

那是炎热的七月,温度高达30°C以上。下井前,我身着清凉的夏装。下井时,穿上了厚厚的三层衣服,分别是贴身的绒衣、厚厚的窑衣以及坚韧的涤卡布工服。除此之外,脚上还套着40码的高筒靴(下井靴子里最小的号码),腰间挂着井下专用的自救器,脖子里围着白毛巾,头上戴着安全帽,这样一武装,安能辨我是雌雄?俨然一副矿工模样。

从井口到工作面有几公里的路程,40码的靴子极其不合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总算“趟”了乘坐猴车的地方。猴车是井下专用的交通工具,车座呈三角片状。人坐在窄窄的铁片上,双手攀附着链接铁片的杆子,像猴子一样,顾名思义称作“猴车”。

我坐着猴车在井巷里穿梭。这个时候厚厚的三层衣服发挥起了作用,炎热的七月里巷道里穿过呼呼的风声,三层衣服都还有些微凉。

到了工作面后,各种采煤用的机械设备都各就其位。巷道壁上到处都是胳臂粗的电缆,巷道里的路也凹凸不平,走起来很费劲儿。

短短四个小时的参观过程,光是入井和升井就花费了一半的时间。想到那些常年在井下作业的矿工,赶上大夜班时更是整日都见不了太阳(白天休息睡觉,夜晚井下作业),这样的工作得是有多压抑!

每个人都是为了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些开采光明的矿工,也不会有输送到全国各地电厂的煤炭,也不会有都市里的万家灯火。

结识了至今为止都在联系的忘年交

矿区的淳朴是我工作至今感受最深的。能合得来的同事,会很热情地叫你去家里吃饭。你不去,他觉得你看不起他,执拗的样子都有些可爱;去了则会把家里最好的吃食端上来招待你,觉得你能来很给他面子。

在都市中,能够受到同事邀请登门吃饭是多体面的一件事情。大多时候人们都不太习惯把同事带到家里吃饭,饭馆聚餐多是常态。这样一对比,矿区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节日里跟拍全程的间隙,给参加演出的女同事顺便拍了合影留念。原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们会一直记着。端午节送上自己包的粽子,腊八的时候端来自己做的粥。这种身在异乡被人想着的感觉很亲切。

因为这份工作,我结识了至今为止都在联系的忘年交,一对很善良热情的夫妇。有了矿区宣传部的经历,我积累了一定的文字基础,对我之后的职业发展深有影响。

在矿区工作的日子里,我走进地面上所有的生产队组,采访过各个生产队组的队长,间接了解了煤矿井下作业的基本流程。

也曾在严寒的冬天,我爬上十几米的煤堆为了抓拍一个镜头,鞋子里灌满了煤泥;也曾在炎热的夏天,我钻进四十几米高在建的筒仓(储存煤的建筑),记录工人作业的画面。

通过招聘考试幸运考到省城

在矿区工作两年零四个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通过招聘考试幸运地考到了省城,继续从事文字工作。就职单位与我呆过的煤矿同属一个集团公司。

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看到集团公司网站招聘公告的刹那,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动,至今不能忘记。我仔细看了看,各项条件我都符合。但是,要想参加报名考试得通过领导同意,这就有些困难了。

想从矿区出去,那堪比难上加难。更何况,我在这里没有裙带关系。为了找领导在报名表上签字,我被领导轰出去过,被领导奚落过,甚至大哭过。

领导说,你以为你能考上?那是集团公司的好单位,多少领导家孩子托关系都进不去,就你能?这招聘考试就是一个幌子,多了一个安排领导子女的途径而已。

谁让我不信命呢?那股子不服输、爱冒险的劲头在心里翻腾了几天,我如法炮制,天天去办公室找领导,无论他怎样打击我,我一言不发,就等他签字。

领导也被我找得烦了,最后,终于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我搞定了。当时,我笃定破釜沉舟。尽最大的努力,抱最小的希望,最坏的结果无非维持现状不变。

面对完全陌生的公司和岗位,我也确实头疼过。没有任何复习参考资料,我就一个字一个字琢磨着招聘通告,从万能的互联网搜集一切相关的专业资料。课件、视频、书籍,生怕错过一点;礼仪、沟通、会计、英语、贸易、企业文化,相关专业能搜罗的就尽量了解。

短短两个月的备考中,我每天不到凌晨不休息。白天还要正常开展宣传部的工作,同以往一样写稿子拍外景。

我是有多幸运!集团公司两千多位报名的同事,严格按照学历专业进行资格审查,最终参加考试的只有一百七十六名。初试是机考,当场出成绩,一下考场就排名,前一百名参加下午的笔试。下午笔试结束当场抽签,第二天就开始面试。面试结束当场公布成绩。

整个考试滴水不漏,极其严格。最终,我以第九名的成绩考进了领导口中的好单位。后来我才知道,集团公司想以这次考试为试验,开拓新的竞聘模式。招聘考试委托给了人力资源管理公司,系统严格的流程,史无前例。正好让我给赶上了!

面试完,已经晚上九点了。星光照耀在办公楼整齐的玻璃幕墙上,折射着点点光亮,我不敢相信竟然成为了这里的一员。我想起了《当幸福来敲门》里的克里斯和《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这是两个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希望的人。什么结果、什么过往,霎时都不重要了。

如今十年过去了,我早已成家立业,生活自足。我通过新单位的岗前培训,很快适应了新工作,继续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从事企业政策分析工作。

偶有以前的同事来到省城办事,我也会从他们口中了解到煤矿的现状。大多数一起来的同学还是留在了矿上,安家立业,准备干到退休。

工作之余,我时常会想起,大学刚毕业时遇到的那些操着独特方言可爱质朴的矿区土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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