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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嘉藻日记》所见清末民初士人的生活世界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1月08日        版次:GA10    作者:汤序波

《乐嘉藻日记》原本封面之一。

  □ 汤序波

乐嘉藻(1867—1944),贵州黄平人,字彩臣,举人出身。1895年曾参加“公车上书”,后旋赴日本考察学务,回黔后研讨新学,并与同仁创办蒙学堂、实质学堂,发行《黔报》,主张立宪。1914年初,曾任在天津成立的工商陈列所所长,全权负责陈列中国参加巴拿马博览会展出的商品。著有《中国建筑史》(1934年)等。

济济多士的乐氏家族

昔黔中民谚云:“华家的银子、唐家的顶子、高家的谷子、乐家的才子。”则乐府济济多士矣。

乐氏家族在筑(贵阳的简称)第一代为乐永隆,字海平,商人,清同治年间,由贵州黄平县辗转迁居省垣,居今贵阳市黔灵西路筑乐家大院。第二代为乐永隆四个儿子。长曰嘉藻,字彩澄(又作采澄、采臣),举人。先后参加“公车上书”、辛亥革命,为贵州谘议局首任议长,游走在政、商、教三界,被称为“让茅台酒名扬世界的人”。著有《贵州党争事略》《香雪堂文》《香雪堂诗》《中国建筑史》(中国建筑史的开山之作)等。次曰嘉荃,字良丞,秀才,著有《湘梦楼诗稿》《碧窗楚影词》等,“留下百余册日记(皆藏于贵州省博物馆)”(王尧礼语),黔中知名学者陈恒安、李独清等皆出自其门下。三子嘉芸、四子嘉芹皆有声名于时。第三代的乐森璕,曾任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教授兼系主任,1955年当选首批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第四代的乐黛云,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第五代的乐钢,现为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亚洲研究系教授兼主任。

乐嘉藻的日记

乐嘉藻(1867—1944)生在近代剧变之世,而毅然投身于中国改革的浪潮,终身以救亡图存、富国强民为念,其言其行,令我钦佩。余生也晚,2013年贵州建省六百周年之际,省里举办题为“六百年贵州不能忘记的人”大型历史人物画展,才在展馆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乐嘉藻画像。其面容清癯,神情刚毅,眼如焱电,英气逼人。遥想乐氏早年参加“公车上书”,上书光绪皇帝,因“其措辞激烈以至军机处留中不发”;晚年因梁思成驳议《中国建筑史》,语气轻薄,又奋起辩驳。真可谓面如其人矣!

乐嘉藻为乐家第一代读书人,勤于撰作,视日记为日课,数十年未曾中断,且所记甚为详细,长者达两三千字。尤为幸运的是,乐氏日记保存良好。“日记现存七十七册,起于清宣统二年(1910),终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各以年份或内容名之,如‘庚戌旅行日记’‘辛亥日记’‘元年旅行日记’‘三年旅居日记’‘巴博调查录’‘七年寓京日记’等等。”(王尧礼《整理前言》)《乐嘉藻日记》第一册包括《庚戌旅行日记》(稿本五册)、《辛亥日记》(稿本一册)、《元年旅行日记》(稿本五册)三种,计37万字。今收入《民国贵州文献大系》第六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如同鲁迅谓太炎先生为“有学问的革命家”,乐氏可谓“有商业眼光的读书人”或“有文化的革命家”。其百年前所写的日记,殊具史料价值,其中一些细节,堪称中国近代社会史之绝佳材料。除关于袁世凯、孙中山、黄兴、梁启超等人的见闻记载外,更多的是参观南洋劝业会。又,至北京、南京、上海、天津、武汉、长沙等地寻访典籍、字画、古董,考察当时的社会、商业,所见所闻,靡不记录。后人循其日记,不仅能了解其人其事,更能从中窥见清末民初的中国社会生活及其变迁。

衣食住行无所不记

举《庚戌旅行日记》为例,起于庚戌年三月二十二日(清宣统二年,1910年5月1日),迄于十二月十五日(1911年1月15日)。乐氏此行,目的地主要有二:一是北京,流连厂肆,访书看磁;二是南京,观南洋劝业会商品展览。行程如下:1910年5月1日,从贵阳北上,取道遵义至重庆,乘船出三峡,东下汉口,逗留数日后,乘京汉铁路火车北上,5月30日晚至北京。停留83天后,8月11日,由北京坐火车南下汉口,改乘轮船,东行至上海,再乘火车北上南京,于9月4日“4点46分抵南京下关车站”。停留43天后,10月25日,离宁北上,11月1日至北京。9日离京返黔,1911年1月25日回到贵阳。庚戌旅行,前后历时八月又八日,所记路线及沿途见闻,可作为研究近代交通史、人文地理学的材料。

乐氏到京后第二天,先至瑞蚨祥鸿记购衣(“价一百元”),又“至同仁医院看病就医”。因要写磁器史,买磁器是大宗。6月16日,“至廊房头条德聚兴看旧磁,买得仿雍正五彩填金小瓶,三十元。雍正粉彩花鸟茶杯四,八元。雍正青花烟壶,五元。嘉庆五彩寿桃盘二,六元。道光青花花觚一,二元。道光三友烟壶,四元。彩华堂二彩果二,十元。宝善堂八方茶杯一,二元。即托店伙雇骡车同坐还寓,价银付店伙持还。”同日,“眉注:德聚兴雍正青白色小缸,质釉形色皆佳,惜磨损太多,底又有裂纹,然亦索价二十五元。”6月23日,“饭后与王升坐洋车至疏琉璃厂,在德珍斋买得雍正豆采即青花加彩果盘一,十元,连架。”7月8日“早七点钟至琉璃厂德珍斋,再观邹小山花卉册,与价八十元,不售。至德聚兴取烟壶,补价十元前交三元。”7月16日至某店“以五元购得雍正五彩大瓶一座,价五十元,又惜阴堂橘皮釉霁红碗一枚,价八元。其乾隆粉红开光提梁酒壶价二十五元,豆青开光青花方瓶索价三十五元,皆未与价”。记载所购清代器物、价格详细,实为研究中国陶瓷史、经济史的珍贵材料。

留下书价版本等珍贵记录

至琉璃厂访书、买书亦是要事。

7月17日,“饭后,至沙土园与何厚甫议定《宋文鉴》修整之法,并将《陶集》退还。出至德珍斋看扇面数十页,无一佳者。看旧锦数段,亦不佳,遂出至正文斋看书。《古文渊鉴》系开化纸印,嫌天地头稍短,其初印东雅堂《韩文》亦嫌稍短。元刻《李太白集》,余视其纸墨非元也,以楠木匣盛之,装潢甚丽。弘治本《曾南丰集》、开化纸印之《四朝诗选》,皆致佳。余仅与购《苏栾城集》,以三十五金成议,约二十日往取。且托其觅《嘉祐集》《东坡七集》等。其掌柜甚年少,姓杜,号郁芬,人甚活泼,言《贵州通志》及《云南通志》曾卖过百金一部。又言何厚甫为人太厉害,有浑名曰‘何漂’云。”

7月18日“视其汲古阁《元十家集》,刻不甚精。”

7月23日,“四点钟至鼓楼北大街访求古斋看书,问《元诗选》价,言须三百金,《敬业堂集》言须二十四金,皆未与价。仅以七元买明刻《史记评林》一部,四函二十四本,刻印皆可。约八钟送至寓。”

7月25日,“饭后,唤洋车至琉璃厂正文斋书店,将所欠书价四元补去。……至琉璃厂有正书局,买《小说时报》四册,去洋二元四角。与桂生分手,至小沙土园园会文斋何厚甫处,取先买之黄、陆二元集,共合六十七元,付洋七十元,其《宋文鉴》尚须数日始得。厚甫言,开化纸《全唐诗》只须一百二三十金,以其有数刻也。开化纸《四朝诗》则须三百金始能买得。但闻正文之书乃配合成者,一二百金可得。余告以天津求古之《元诗选》索三百金,厚甫言此则太贵,无此行市。厚甫有开化纸《渊鉴类函》,缺第六函,托余随时留心,代之配全。余许之。托其雇轿车一,余带两集回寓。”

所载书籍、画册、书册价格、版本、行市,堪称研究中国书籍史、版本目录学、社会经济之绝佳材料。

值得一提的是,精于商业的乐氏从访书中发现了商机:8月2日,“桂生言北京楮树最多,因议设由贵州雇匠人来京造白绵纸,当易销行。因取明印《宋文鉴》所用之白绵纸考之,贵州未尝不能造。又浙江开化纸,相其肌理及其韧性,亦是楮纸。其言设在北京造楮纸能及此两种纸者,当不愁无销路也。”若二人所议果可行,则近代中国造纸业、图书业,恐将是另一番景象。

南洋劝业会参观记

南洋劝业会是吾国历史上首次举办的“世博会”。时间是1910年6月5日至11月29日,会址设于南京,占地700余亩。展品达百万件,吸引了30万海内外观众,总成交额数千万银元。时人称之为“我中国五千年未有之盛举”。

乐氏到南京,目的在参观南洋劝业会商品展览。因此乐氏在宁43天中,几乎天天穿梭于各馆之间,参观各馆商品种类,记其形制、色泽、特点及其实用性,比较不同产地同类商品之优劣,尤其关注本省有一定优势的商品如皮纸、丝绸、漆器。历观湖北、山东、浙江诸馆,乐氏颇为自豪:“余在馆中前后所见皮纸,未有如黔中之佳者。”10月29日,乐氏在汉口与贵州老乡柴光廷谈论贵州经济,可证此论。“光廷言贵州牛皮、棓子生意,全省不上一百万,而湖北布之销贵州者岁在二百馀万。烟既禁种,黔人生计愈蹙,须谋补救之法。余告以惟有山丝、府绸气魄较大,销路既不可限量,贵州养蚕织绸仅亦有推广之势,惟须改良合时方可。至于矿业,目前人财两乏,恐难猝办。”其心念本省经济之发展与改良、国家经济之发达,于此可见一斑。

乐氏离宁时,抒怀道:“八点半钟至南京下关。泊舟处正对狮子山,电灯所集南洋劝业会牌楼,俨然在望。钟山为山所蔽不见,西山头为仪凤门卜。门前火车站亦不见,但见大观楼及各旅馆绵亘岸上。遥想狮子山后,劝业场之绚丽,城南之繁富,如在目前。流光如驶,又向此间盘桓四十余日,他年感旧,此为最不能忘之境也。……舟开行后,渐见钟山自狮子山后转出,次见秦淮河口,芦洲布帆荒逸如画,再见清凉山其上翠微之亭峭立,再上平野一碧,遥山送青而已。还舱暂息,想像不置。”

专门写与人看的日记

乐氏《日记》第一册所载之风景如此丰富多姿,引人遐想不已。第二册年内有望出版,更使人引领翘望。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记载其不仅将自己日记给人看,亦看人家的日记。正如同乡鲁迅在《马上日记》《怎么写》里所载李氏把日记“早给人家看”“借来借去的传抄”。《乐嘉藻日记》里亦有不少相似的记载,这应是彼时之风尚。人情舒缓、宽松,令人欣羡。聊举数例:“四点钟,良丞来坐,携诗稿第五及日记第五去”(1910年12月31日,回贵阳当天);“许君来坐,借余《庚戌旅行日记》第四卷去”(1912年4月28日);“午后杨石泉来坐,共看日记内篇”(1912年12月15日)。

毋庸讳言,李氏、乐氏们的日记,借用辛德勇先生所言,“不是留给自己看的备忘录,而是专门写给别人看的一种历史著述”。

近年尧礼兄在乡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方面,卓然有成,素为区区所钦佩。其董理是书,极为精审。断句、校记精彩之处甚夥,然偶有可商之处。如“点阅《史记》律历志”(第180页)句,校记云:“作者误记,《史记》有‘律书’,无‘律历志’。”今按:“《史记》律历志”宜标点为“《史记·律历志》”。校记中,“律书”后当有“历书”。“校记”似宜作“作者误合《汉书·律历志》于《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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