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孚友朋书札辑》,高林编,海豚出版社2017年8月版,112.00元。
□ 姚一鸣
在《文汇学人》上读到篇扬之水写的《“惯迟作答爱书来”》,这是为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写的序言。“惯迟作答爱书来”原是吴梅村的诗,喻以纸为媒鱼雁往来的时代,受信人的心情表露。在文中,扬之水从写沈公(沈昌文)推荐读《秋水轩尺牍》,领悟到作为一个编辑要学会写信,善于和作者交流,这也是编辑的组稿法门之一。扬之水和谷林(劳祖德)的交往信件,大多为《读书》校样和稿约,兼及谈读书和友朋交往。这是曾经的《读书》编辑扬之水,编辑的第二本和文化老人相关的书信集,前一本是上海书店2009年4月出版的《梵澄先生》。
扬之水1986年至1996年曾在《读书》任编辑,和金梵澄、金克木、丁聪、张中行、黄裳、谷林等文化老人有着联系,在其出版的《〈读书〉十年》中都有记载,百花文艺增补本中还收有一册“友朋书札”,详细记录了这些文化老人和诸多作者与她的书信往来,由于未附影印的原件,是否对信的内容有所删减,不得而知。但毋容置疑,这批书信保存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界的大量史料。诚如扬之水在《“惯迟作答爱书来”》一文中所言:“这本书虽然只是九十年代一位爱书人和几位爱书人的读书生活,却无意中成为彼一时代读书境况的一角剪影。转思此不过二十年前事,今日重温却恍如隔世,这一束信札便更觉可珍。”
在扬之水的“友朋书札”中,收入的一封周振鹤的信,其中有一段文字十分有意思:“又是偶然开会,方又于邻座手中得以拜读吾兄大一统的宏论,而不偶然之作兄又有多少?最近听葛剑雄兄言,贵刊已按月赠刊与他(不知我有无听错),故得以每期拜读诸路神仙大作。弟亦颇为雀跃,不知具有何等资格才能获赠贵刊。篇数?字数?或一定期限內的篇数和字数?久矣未睹贵刊,竟不知葛兄大作有多少……”葛剑雄是周振鹤的大学同事,为获赠《读书》而发发牢骚,一方面可见作为学者的周振鹤之性情,另一方面也说明《读书》在文化人心目中的地位。这样的通信比较有意思,葛剑雄、周振鹤是扬之水的好朋友,发表这样的通信亦不算揭短吧。
多年以前,三联书店出过一本范用的《存牍辑览》,由范用生前编订,所选胡愈之、叶圣陶、巴金、夏衍、萧乾、唐弢、黄裳、陈白尘、黄永玉、董桥等数百封信件,均与书有关,时间跨度达五十余年,涉及一些重要出版物如《傅雷家书》、《读书》杂志、《随想录》《懒寻旧梦录》《干校六记》等编辑出版背后的故事。作为三联书店曾经的主编辑,范用的晚年,将其历年来和文化界人士的通信,有将近二千封之多,范用将其粘贴成五十二本本子,每本还设计了封面,做了目录,这些信件时间跨度长,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李公朴、戈宝权,到2003年的黄裳,每封信都保存极好,并带有原信封。
其实当初读此书时就有疑惑,范用为什么要“用了最笨的办法编纂这部书稿:五年间,他亲笔一封一封抄写选出的一百零三位作者的三百七十五封信。”据编者汪家明解释:“抄写同时,进行编辑加工——对一些旁人不明的词句加以注解;对一些套话或无意义的段落斟酌删节;对一些难认的笔迹作出判断。”而正是这样的抄录删节注解,为研究者带来一个新的难题,这些信还是原来的意思吗?据北京藏书家谢其章研究,范用的删减,对比能够找到的唐弢和黄裳的原信,还是发现些问题的。
这就涉及到书信能否公开发表?如果发表能否对其删减?作为具有一定私密性的书信,是不是可随意更改?如果通信的双方都健在,又如何归避不必要的麻烦?文化人间的信札往来,本就是历朝历代的一道风景,也是后人研究的重要参考材料,在现有的文字史料方面,信札无疑是最能体现彼一时的思想和行为,比之文章,比之日记,则更具真实感。但在公开出版的名人信札中,如果不是原信影印加释文,就很难保证不被改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是鲁迅的书信,作为中国文化的旗帜,鲁迅的书信大多是原版影印加释文,即使如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也毫不避讳其中的亲密。
前不久购了一本《罗孚友朋书札辑》。罗孚是香港著名作家,曾在香港《大公报》《新晚报》任编辑,创办过《海光文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罗孚以“柳苏”的笔名,分别在《读书》等内地报刊上发表文章,介绍香港和海外文学,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罗孚出版有《北京十年》《燕山诗话》《香港香港》《西窗小品》《南斗文星高》《繁华时节》等书。
《罗孚友朋书札辑》一书共收入了罗孚五十多年来精心收藏的友人与他的往来书札,其中大多为文化名人,如巴金、冰心、丰子恺、柯灵、钱钟书、周作人、萧乾、林凤眠等,还有董桥、卢玮銮、金庸、亦舒等港台名家,这些旧雨零简,可知二十世纪文人的思想和状况。这本《罗孚友朋书札辑》所录信札全部是原件影印,且没有释文,仅在每个通信人前加简短的介绍,及与罗孚的交往,这就十分难得,可以真实地了解通信人彼此的情况。如收入书中的多封柯灵写给罗孚的信就涉及到一些史实。兹录一二,以窥其详:
“奉书欣慰,鬻画济困,重劳心力,于心不安,感谢之类的话就不说了。……此举志在救穷不在救急,不妨稍待时日,待价而沽。一切由兄作主,仰仗鼎力。倘能于腊尽春回之际解决问题,得以欢度春节,自是一大佳事。应付手续费一切费用,请按例办事,不必以友情争取优恵。……”(1993年7月28日)
“鬻画之事,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此事稍得善价,就可以了。文士贬价,我现在的月入已低于电影局门卫,日前与桑弧通电话,他也悉喟万千,深若寒酸。清贫本是常态,但不期艰窘如是耳。……”(1993年10月22日)
“鬻画事多承费心,仍乞鼎力。能卖到八万乃至七万一张,也就算了。只是希望力争速决。国客思女情切,而老境日深,很盼早日游美,了此一心愿。……”(1994年4月18日)
“卖画一举,原是书生末路,不料竟如此之难。不久前曾仛朱君卓贤找出路,他复信允诺,并说他和你通过电话。不料回来忽得此翁去世噩耗,令人不胜戚戚。人生奄忽,原是常事。去年六月旅港,曾承他借我港币伍千元,用购机票。虽然他一再表示赠送,我曾约卖画得款,一定归还,最近通信,还谈到此事,现在他生前无法践诺,尤堪怏怏……”(1994年5月27日)
“画款已全部收到,劳神心感,恕不作泛谢。赴美探亲,曲折甚多,难于罄述。将来有缘,夜雨西窗,当为剪烛之谈……”(1995年1月6日)
历时一年多的时间,柯灵托罗孚在港卖画一事,终得以完成。在通信中,柯灵多次提到晚年生活的窘境,他卖画也是出于无奈,一方面为了凑钱和夫人陈囯容一起去看望远在美国的女儿,另一方面也可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那么柯灵卖的又是什么画呢?据说柯灵晚年卖的是齐白石的两幅画,之中的坎坷,在他致罗孚的信中可见一斑,一段“日前与桑弧通电话,他也悉喟万千,深若寒酸。”,道尽了柯灵晚年的心境,照例柯灵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怎会落到如此的窘境。
在《罗孚友朋书札辑》一书中这样的通信还有很多,那是一般文章所没有涉及的,这样的书信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原始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