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舞》,(美)安·泰勒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5月版,48.00元。
□ 谷立立
关于婚姻,美国作家桑顿·怀尔德曾在其剧作《我们的小镇》中写下这样的句子:“人就应该结婚,就应该两两一对走过这个世界”。而婚姻,恰恰是美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创作题材之一。毕竟,世界那么远,生活这么近。在提起笔来创作之前,谁的脑海中又不会闪过一两则社区里的头条?想来,安·泰勒正是如此。在她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中,不难找到相似的设定:婚姻、家庭。似乎是要与寻常生活保持同步,她的小说剥离了所有戏剧化的元素,只以白描般细碎的句子,深入婚姻的腠理,揭开家庭生活的真相。
或者,不妨把《时间之舞》称为《命运之舞》。小说共分四章,就像四幕短剧,既彼此呼应,又相互独立。安·泰勒仿佛女性命运的猎手,将女主角薇拉·德雷克的人生握在手心,从中截取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四个片段,展开了她的文本实验。但说到底,她还是传统的,既不刻意,更不做作,只是一如既往地穿行在她熟悉的场景中。就像在某个明媚的春日午后,与老友一起坐在花树下,喝一杯美味的红茶。甚至,就连一些本该大事张扬的段落(劫机、车祸、枪击),也被处理得风轻云淡,不留一点痕迹。
故事开始于1967年。11岁的薇拉与父母、妹妹居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云雀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云雀城很小,既没有像样的人行道,更别提会有别致的景观。薇拉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离开家乡,住进有宽大人行道的城市,嫁入某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她想象未来的丈夫“跟全家人都能友好相处”;想象她拥有很多孩子,“一半女孩,一半男孩,跟许多堂亲、表亲一起长大”。之所以对大家庭抱有憧憬,原因很简单:她的童年并不美好。她神经质的母亲常常在暴怒之后,抓着妹妹的身子不住摇晃,更不加解释离家出走,将两个女儿扔给笨手笨脚的父亲。久而久之,薇拉就有了心理阴影。她猜测班上的淘气男生是不是像她一样,终日与家暴为伍,有太多不可外扬的“家丑”。
我们不知道薇拉长大后是否如愿以偿地嫁入大家庭,反正她终于走出了云雀城,见到了更多的人行道。即便如此,命运并没有轻易松开手。相反,它捆着她,绑着她,不给她丝毫自由。1977年,薇拉刚满21岁,大学还没有毕业,就被迫早早地把结婚提上了日程。复活节假期,她与男友德里克一起回家。彼时,薇拉平生第一次乘飞机。当她眼见着舷窗外薄薄的云彩,终于明白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云朵很美,却又如此捉摸不定,就像诡谲的世事、无常的命运。
那么爱情呢,爱情何尝不是一朵飘来荡去的云。她曾经相信,德里克就是她的理想丈夫,可到头来才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而婚姻呢,显然也是未知数。妻子的身份就像新做的头发,好不好看是一回事,适不适合则是另一回事。因此,为了说服自己,她必须动用洪荒之力,一刻不停地盯住镜子,努力去习惯头顶的万千烦恼丝。尽管如此,薇拉还是不明白应该如何面对她的新角色。毕竟,生活不是好莱坞的爱情大片,没有磨皮,没有抠图,更没有快乐美满的结局,哪怕她期待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小团圆。
显然,安·泰勒无意为我们塑造完美无瑕的婚姻模板。她很清楚,在中产阶级的词典里,“婚姻”有着怎样不堪的定义。是的,它就是一部灾难片,永远兵荒马乱,永远没有幸存者,吓破了胆的人们“猛地聚在一起,暴露出真实的个性”。而家庭呢,还是不碰为妙。它的最大功能不是制造幸福美满,而是为小说家“提供非常好的仿真菜肴”。《时间之舞》就是这样一道“仿真菜肴”,表面上香气扑鼻,但只要翻开书页,将薇拉的人生稍作梳理,谁都能看出一点不同:童年时,她照着菜谱给妹妹做甜点,竟然遭到父亲的嘲笑;结婚后,她与家庭疏远,几乎断绝了往来;41岁,当她习惯了妻子的身份,转眼就成了寡妇……
那么,应该怎样来形容薇拉的人生?最贴切的词莫过于“痛苦”。当然,安·泰勒从不留恋痛苦。与反复书写婚姻之苦的同辈作家不同,她的态度很洒脱,写法很冷峻——既然我们明知会成为受害者,那又何必非要躺在一地的残骸中自怜自艾,倒不如早早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将所有的不甘心、不认同、不顺遂、不乐意,统统抛在脑后。反正,安·泰勒不会期待婚姻能将女性带入天堂,更不指望男人会改变对她们的态度。换句话说,如果生命是一道“平坦光滑的攀岩壁,根本没有凸起的地方让她抓”,她也要创造机会,摆脱不幸,重塑真正的自我。
于是,就有了老年的薇拉。这也是《时间之舞》的重头戏。2017年,61岁的她得知儿子肖恩的前女友丹尼丝受伤住院,留下9岁的女儿谢莉儿独自在家,无人照管。于是,索性飞到千里之外的巴尔的摩,和谢莉儿住在一起。薇拉本应对丹尼丝一家的遭遇深感同情,然而占据内心的偏偏是强烈的嫉妒:她嫉妒谢莉儿的早熟,更嫉妒这对母女的互动。9岁的谢莉儿有一头焦糖色的头发,像极了维多利亚时代画作里的小天使。与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她很独立,也很谨慎,“好像老练的成年人寄寓在了小姑娘的身体中”;薇拉则恰恰相反,在她衰老的皮囊下,永远藏着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时不时探出头来凝视这个她并不太懂的世界。
《思家小馆的晚餐》里,有一句话说出了安·泰勒的心声:“生命是无法预先安排的旅程,下一步,终究要你自己来选”。毫无疑问,《时间之舞》就是一长串选择的结果。那么,什么是“时间之舞”?在薇拉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女子的独舞,她“在舞台上从左到右一路旋转下去,观众只能看到一团飞旋的模糊色彩,然后她便消失在侧幕中”。薇拉就是这个舞者。她自顾自地迈开步子,从童年出发,历经诸多磨难,一路优雅地变老。这样的蜕变,将它称为“重生”,安·泰勒一定不会反对。显然,如果她可以持续写下去,那么在下一个10年,或者下一个20年,等待薇拉的恐怕还是相同的“重生”。当然,我们实在不必羡慕薇拉的好命,因为安·泰勒早就把选择权交到了我们手中。而此时,选择“生存还是毁灭”,大约也不再是什么恼人的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