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仕忠(右)与其表舅斯章梅在杭州。摄于2018年。
□ 黄仕忠
同学陈叶葳与钱志熙有写诗的二叔、二舅,令人羡慕。我解嘲说:“我只有做剪刀的二舅,所以我现在能剪照片,也是‘家学渊源’。”其实,二舅虽然没有教我怎么读书,但他有一位出色的妻弟在杭州大学工作,曾给我很大的影响,所以记下来说一说。
我在杭大读书时,比较幸运的是受到了表舅斯章梅的点拨与影响。
表舅当时负责杭大印刷厂的工作。他是我二舅妈的亲弟弟,来自诸暨的斯宅村。很多年后,我读胡兰成《今生今世》,得知胡去温州前,就在斯宅躲过一段时间,后来由温州籍女佣带着去了瓯城,路上他们就同室而处了,再后来更把张爱玲冷落在旅馆里,从而结束了张胡之恋。从20世纪初开始,斯宅人就十分重视现代教育,从留学日本到自办学校,用偏僻山乡微薄的出产,供给外出求学的子弟,所育人才甚多,在民国至当今的政界、学界,均有声望。胡兰成便是与在民国省政府做事的斯家子弟有友朋联系,才被安排到这山村里躲避时世的。
表舅早孤,曾随姐姐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与我父亲、母亲很熟悉,我则跟着在杭州工作的表姐叫他舅舅。
舅舅对我很是亲热,当作自家亲外甥看待。他其实话不多,年未及弱冠的我,对他的了解更少,不知道该如何请教,也几乎没有共同的话题。所以主要的收获是有所见、有所闻。
舅舅家就在杭大新村,住一楼。记得每次去他家里(我大多是晚饭后去的),要么看到他在校读清样或审读原稿,要么看到摊开的清样放在书桌上,所以我能看到校改后的样子。有些文稿还是中文系的名家所撰,例如有一次我看到他正在审改蒋礼鸿先生的一部书稿,让我肃然起敬。
舅舅为人温和,总是笑眯眯的,一边轻声和我聊着天,一边审读稿件,不时发现原稿的问题,随手作校改。先是用红笔把要改的字圈去,然后用线从字缝中间拉出来,用很大的颜体字,很工整地写在天头或旁侧的空白处。这让我懂得了校改稿子的基本格式。那漂亮的颜体字,多年之后,还经常在我的眼前晃动。他所改的稿子,则让我明白,即使名家,也会出现误记,存在知识上的盲点及习惯性的错误用法;而编辑的眼光与作者不同,虽然不直接改动作者的观点,但有责任掸去灰尘,清除污迹,擦光抹亮,摆放整齐。一本优秀的学术著作出版,编辑在其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校对、校勘这些事,在很多人看来,实在是琐碎而烦难,我却感到新奇而有趣,很是有些喜欢。内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受到了舅舅的影响。
我近年办了一份刊物,叫《戏曲与俗文学研究》,请任平兄题的刊名,每年两期,以文献与实证为特色,已经出了五期。主要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地方,用合乎学术规则的方式,来倡导做些事情,也是作为培养年轻人的阵地,并为中大的后学留下一点遗产。因为我个人其实不需要这些了,这些也不进入到考核计算,但我们总要有人来做一些“无用”的事情。每一期都是我自己组稿并审读校改的,有些稿子读改来往几次,十几次,甚至二十几次,约来名家稿子我也照改,这些都可以说是舅舅影响的延续吧。
1980年,春节后返校,我照例前去拜访。那时正值周公四周年忌辰不久,新闻联播节目播报了缅怀之情。进了书房,舅舅啧一声后,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好与不好,还可以有不同角度的理解。”我听得这话颇为特别,心中一紧,顿时屏住了呼吸。舅舅依然轻声地,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要不是他想法设法撑着,早就玩不下去了,也许世道早就改变了。”
他好像只是平静地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我们就岔开了话题。但这几句话在我脑海中震荡了很久很久。慢慢咀嚼,更让我想了很多很多。第一,舅舅这么平静地叙说,说明这大约不是他个人一时萌生的观点,而是那个时代他那个群体的共通看法,这个群体仿佛特立于尘世之外,让我觉得神秘而向往;第二,他们所取的视角,与时行的眼光完全不同,太过大胆,简直令人直冒寒气,但又忍不住去想像那种可能性;第三,这大约便是所谓的“第三方立场”,站在历史的高度,跳出当下,反观时世,虽然历史不可假设,但对世道我们可以别有认知。扪心自思,当我们满怀爱戴之情,当一大批文化人对被拯救而感恩不尽的时候,大约从来不曾想过或者心有余悸不敢再去想:是谁让他们沦落到那个境地的;当我们感恩有人挽狂澜于既倒时,并没有想过,狂澜倒了之后,也许会出现新的大陆;当时哪曾想到,没有了神像,民众的生活反而会更加美好。
这让我醒悟:历史的认识与评价,其实存在着不同的视野与角度,必须要学会跳出来看;我们习以为常的想法,我们以为足够激进的观念,如果不能在理性的层面上有所超越,其实是依然处于“鬼打墙”之中而不自知的。
那时的我,不善交流,但心思可能比较细,喜欢观察、聆听别人的做与说,并努力思索这些说法与做法背后的规则与学理。很多东西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片言只语,然后不断咀嚼思考,从而获得自己的看法,明白做事的道理的。
人生充满偶然,也未必都属偶然。
2018年10月21日上午,“入学40周年同学会”在杭大图书馆前结束,关祥组长早早安排了七组午餐在文二路。广宣说太远,建议改在道古桥边,考虑到关祥预约在先,便没有再作改动。我们一伙人从北校门出去,走了很多的路。走着走着,我忽然看到舅舅迎面走来!
很惭愧,去广州后,我很少回杭,也难得前去探望。后来曾去原来的住处寻访,却已经是断墙残垣。再后来通过表姐联系,约在一家小餐馆里匆匆见过一次,却又已经过了好几年。这次回杭,内子还特地嘱咐,一定要找个时间去探望。
握着舅舅微凉的大手,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叙说。幸喜舅舅年届八五,身体依然康健,令我喜不自胜。便请朝骞给我们拍了张合影,交换了微信,然后匆匆道别。相约下月我回杭州开会时,再去拜访。
舅舅在晚上给我发了一则长长的微信:
仕忠:我难得到外头走走,这么巧能碰见你,十分高兴。可惜匆匆而过,等下次时间充裕一点多聊聊。我退休25年,已经无能为了,你有了不俗的成就,一定能够更上一层,当拭目以待。我本来是修数理的,60年代初被派去做管理,把专业荒废了。80年代初到了岔路口,继续做行政工作,像我这种出身背景是没有前途的,所以决心从零开始。83年都满50岁了,评了一个讲师,到《语文导报》做编辑,其实是不务正业。87年升了副高,还说是提前破例的。从那时起开始接触中文系的人,感到老一代确实不同凡响,但颇有点后继乏人的样子,不免感慨系之……
舅舅与老杭大中文系渊源颇深,至今仍念念不忘。而冥冥中或有主宰安排,让我与“难得到外头走走”的舅舅在路中相遇,让我动笔回忆,于是便有了这一篇文字。
(黄仕忠,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