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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字谜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12月04日        版次:GA12    作者:萧昌德

  □ 萧昌德

  一

  六十多年前的农村,猜字谜应是“斯文”的游戏。

  一天,在吴川县山东村村尾竹园林荫之下,一位少年正解答族叔的字谜。少年拿着树枝,一笔一画地写出谜底。“‘十一青春未嫁君,吩咐梅香问卜人’,‘十一’、‘卜人’,左边是一个‘走’字。‘目下有人排八字,断奴一定要重姻’,‘目’下加个‘八’,是‘贝’字,‘重姻’就有两个丈夫,右边是‘贝’下面两个‘夫’,不知是不是这个字?该怎么读?”

  族叔人称“阿雷儿”(意指性格猛而急),是村里的武术教头,他先辈中多有读书人,堂兄是解放前的私塾先生。他极重“斯文”,常出字谜考人,但人家问他书上写的东西,是绝不会说的。村里有人喉咙痛,他知道“草根鸡”(一种草的根实)煮水喝就能治好,又不愿告诉别人,就自己去挖来,将皮刨去再送给人家。刨了皮,人家也能认出来,遂为村人所笑,称之为“奸”(意指“藏奸”,秘而不宣)。数日前,他在此处当众出谜语,见无人能答,就不肯开出谜底。

  面对少年如此说,他不置可否,只是用手指了几指少年,说道:“契弟(乡下话,意为“小子”)!契弟!假如你有三年书读,都拆人飞尾啰(乡下话,“飞尾”即“屋檐”,“拆飞尾”指能飞檐走壁,非常厉害的意思)”。语毕,起身走了。  

  二

  乡间岁月,在繁重的劳作和简单的生活中机械地重复着,少年熬成了中年……

  三十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午,艳阳高照,山东村北边的田野广袤空寂,如同一个刚开局的围棋大盘,三三两两的农民在劳动,太阳暴晒下连人带影成了棋盘上的粒粒棋子。沤着浅水的黄麻地里,戴斗笠的中年男人飞快挥动“麻铲”,拨出一条条黄麻,再用“麻铲”拍打三两下,除掉麻根上的泥巴,然后堆放在身后的地上。阳光猛烈,地里的浅水折射出粼粼波光,映衬着那一堆堆青皮黄叶的麻。两个男孩把一小捆一小捆黄麻往肩上扛,长长的黄麻摇晃着,水不断往下滴。孩子擦擦红通通的脸上的汗水,吃力迈出泥泞,踏上田埂,越过小溪,往村边河堤走。河堤上,树影斑驳,连蝉声都透着炽热。木麻黄树并不浓密的树荫下,母女俩正在一条长凳上“剥麻”,将黄麻一条条折断、掰开,取出“麻骨”,简单而机械地。她们的旁边,堆着刚剥出来的一捆捆青皮的麻和一堆白白的“麻骨”。

  下午两点多,男人从地里走上来,脱下上衣,擦了汗,招呼家人午餐。一家人就着咸菜喝了粥,男人就讲那个字谜,让两个孩子猜。大男孩读初中,小男孩读小学,都猜不出来。男人说:“这是以富贵人家小姐的口吻写的,左边是‘走’字,右边是‘贝’字之下两个‘夫’字”。

  大男孩问:“这到底是个什么字?”

  男人说:“这个谜语是阿雷儿出的,我并不认得这个字,阿雷儿或许也不认得,应该是他长辈多年前考他的,他答不出,又拿来考我。当时我拼凑这个字,他就讲‘契弟!契弟!假如你有三年书读,都拆人飞尾啰’,从此再也没拿字谜来考我。我读书少,认字不多,你们好好读书,将来弄清楚这个字”。  

  三

  晚餐后,全家将一捆捆剥好的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屋前空地上,明天赶在日出前将麻皮刮去、晾晒,要在一日内晒干,否则麻的皮色差,就不值钱。

  忙完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大男孩找出那本藏得极好的《新华字典》,蓝色封皮新簇簇,透着亮光。那是参加全县语文比赛的奖品。想起到县里比赛,睡的是罩着床单的床,吃的有猪肉和鸭蛋,大男孩脸上就现出了透着嘴馋的笑容。大男孩就着微弱的灯火,认认真真地查,额头微微渗出汗珠,可怎么翻也没有这个字……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父亲就提醒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起早刮麻皮呢。大男孩才不甘心地上床。

  到开学时候,大男孩去请教语文老师,老师也不认得,“还有什么字典可以查”的问题,老师也解答不了。当时的农村,哪还有更多更权威的字典呢?  

  四

  时光荏苒,五六年后大男孩成了大学生。某个傍晚,广州华南师范大学书店,读者不多,零零星星的几个。那大学生对着书架上厚厚上下两册的《中华大字典》,拿下来,又放回去,颇为踌躇,18元呀,乡下父亲带着全家辛勤劳动一年,到年底只剩得三千多元,他读书一年就得花接近一千。看着读者一个又一个离去,最终把那零钱散纸拿出来,买了书。出了店,夜幕低垂,数点星星闪烁天际。飞快跑回宿舍,查遍了“走”部,也没有看到想查的那个字。

  数年后,他的父亲驾鹤西去。  

  五

  今年,“大学生”已年近知天命。趁着近来工作不太忙,想读读《论语》历代注疏,便在网上搜《四库全书》相关著作,无意中查得宋代陈祥道所撰《论语全解》的总校官“陸賛墀”(当为误笔,本为“陆费墀”),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所猜的字谜,右边上下倒置了。

  那本踌躇多时才买的《中华大字典》(中华书局1978年版,1985年第四次印刷,统一书号17018·81)2269页便有“”字,注:“趲”俗字。该页最后一字为“趲”,以反切列四种读音。《康熙字典》(中华书局1958年版)“酉集中三二页”:“,俗‘趲’字”。《汉语大字典》(湖北、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1460页:“,同‘趲’,《正字通》:俗“趲”字”。在“趱”字条目下,注“趲的简化字”,义项有八个。《新华字典》(商务印书馆第10版)599页:“趱,zǎn,①赶,快走;②催促”。

  他想,如果父亲还在世,就可以告诉他,乡下话的“走趱”(“挪动”或“有差距、有余地、可通融”的意思)就这个字。又可以告诉他,字谜出得不高明,右边上下颠倒了;谜底本就生僻,还是俗体字,难怪数代人都没猜出来。还可以告诉他,如果当年有这么多字典,他拼出的字早就查出来了。

  他父亲冥寿八旬,阿雷儿冥寿过百。先辈这个字谜第一个考校的未必是阿雷儿,甚至可能是先辈的先辈考过先辈的,几辈人猜了一百多年的字谜呀!

  清明节回到家乡。“一霎清明雨”,田园楼宇都在濛濛的雨里,或模糊或明晰。他想,如果老父健在,父子仨或许可以边品茶边讲讲那个字谜,讲讲阿雷儿的“奸”,讲讲祖祖辈辈的辛劳,讲讲乡亲们日渐丰富多彩的生活。

  或许,还可以和父亲聊聊当年元霄节广州文化公园的游园猜谜。皓月当空,树影婆娑,孩子们或与父母开开心心穿行在盏盏宫灯之间,或三三两两嬉闹,或打着红灯笼在人群之中绕来转去,或跟父母撒娇吃零食,或托着腮帮在猜字谜……

  庚子清明写于吴川,谷雨改于广州。  

  萧昌德(笔名),公务员,业余写作,有多篇散文见诸《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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