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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君匋印艺之境界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09月18日        版次:GA15    作者:沈建中

  《方寸聚清音:钱君匋印艺谭》,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版,128.00元。

  □沈建中

  钱君匋先生回忆自己年轻时期,沉醉于宋词“几不能自拔”。1935年,他在《青年界》杂志上撰文《爱读书十种》,首列印谱《赵悲盦手刻印存》《十钟山房印举》《吴昌硕手刻印存》《徐三庚手刻印存》,说明“对于刻印,在我的青年时代最为努力。当时常在手头的书,即为上列四种。我刻印的作风受它们的影响是很深的”。次举诗词四种,《白香山词谱》《绝妙好词笺》《花间集》《郑板桥集》,写道“对于旧诗词,在我的青年时代是同刻印一样喜欢,当时因为家中有了上列的木刻版本的书,遂成为我青年时代爱读的书。近来我常把词应用到新的乐曲中,把郑板桥的题画诗常常移题在我的画上”。

  也因此,他毕生治印多达两万余方,现在能赏读多种印谱,有《钱君匋印存》等十几种,其扎实的创造性的印学谱系,大都呈现个人做派的印艺之美,篆法、章法极具浪漫个性,奏刀富有力度,拾得天趣;并喜好刻款记事,篆隶楷行皆入边款,尤其汉简、草书作铭,所撰诗文概见学养,潘伯鹰赞曰“余观君匋之印,取资极博,不惟师古印而已”,无疑印作有师法痕迹,然变革面貌明晰。纵观整个篆刻史,他创举“巨印”“组印”和“款刻长跋”,形成“铁三角”似的印艺专长,创作热情与艺术力量交相辉映而鹤立印坛,诚如叶恭绰论其“体裁之倡造,艺事之精能,皆昔所未常有”,更在一般之上的格调,独步二十世纪印林,当以印人传,讵能速朽焉。

  叶绍钧(圣陶)谓:“君匋的同乡王静安先生论词标出‘境界’两字,我就换说,没有境界的大概不成其为诗。我读君匋的诗,大多是有境界的。”如以先生刻款长跋墨本,诵其所作诗文,在我欣赏,总觉雅韵欲流,更迷恋长跋巨印,如“云黯风凄寂照西”“爱随流水一溪云”诸品,创作天赋在侧款记述中全面展现,极富诗境和浪漫韵律,斐然成章。这使我兴味盎然,何尝无有“境界”之享受。赵景深品评钱氏之诗,说“他是把情感含蓄着,低徊曲折着传达出来的。拿旧式的话来批评,他的诗是很有神韵的;拿文学史的话来说,有一点近似王维,还有一点近似韩偓,但却更多近似柳永、苏东坡等北宋词人”。境由心造,诗有境,境入印,乃治印即是从心底里自然流露的诗,我想。确实钱先生治印早已为诗作所阐述,而印作赋存感情丰赡、想象活跃的诗之意境。

  曩昔他的朋友汪静之,也赞同其诗作有以海水为背景和家乡风味的两个特点,但又探寻另两个特色,“是由君匋所学的绘画与音乐两种学识所造成的”。钱先生能画,能音乐,又能诗,手中握着艺术园里三朵最美的最迷人的花——绘画、音乐和诗歌——所以诗中有画有音乐,三种艺术已融合一片了。当欣赏先生印作,从表现内容到形式上“有声有色、惟妙惟肖”,不仅刻花卉印面,如“昙花”,还刻朱屺瞻、王季眉绘“梅兰竹菊”四面画跋;且擅刻款,像脍炙人口的印作“钟声送尽流光”之画格隶书长跋,沉雄静穆,并不失秀逸之趣;“气象万千入画中”五面阳文长跋,拟“始平公造像”遗意,刻于印顶及四侧,清峻奇古;“隐隐笙歌处处随”“青山下酒诗千行”皆四面狂草长跋,奏刀似笔,笔流异彩;“一路滩声奔乱石”更是气韵激越,仿佛薄醉的钱先生于万籁俱寂时所刻,宛若使用彩笔和调色板这样,在绘画——不,是写诗——那样子,抑或在作词谱曲。果如是乎,先生向往治印要躲到极宁静之地,最好深夜,手执一卷,读到心领神会,立刻奏刀,必有所成。因此,我常见他利用闲话时,磨去不满意之印而拟重刻,却又极少见其当面刻印。

  至今想来,在我认识的感受,钱先生性情质朴笃厚、纯真率性,且富老辈特有的虚怀风范,那是一种纯粹的非功利性的谦逊,常能聆听“早已没有敝帚自珍狂热”的他总结篆刻历程,简约真挚,“受秦汉玺印和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的影响较多。虽在漫长岁月中,已逐渐形成自己的面貌,但总觉得未能陈言务去,没有达到突变的地步,这和我的天资、功力都有关系”;又说“自信贱体还扛得动重量级批评,更渴望从中汲得养分,诚诚恳恳,洗耳恭听”,这些都是他老人家由衷的话,不是虚伪矫情,“我一样有爱听好话的毛病,可生着两只耳朵,至少用一只听听批评”。其艺术清醒在于认识自我,说过“祖父辈有赵、黄、吴三大师,父辈有虹庐、白石等,同辈如钱瘦铁、来楚生、乔大壮、陈巨来、沙孟海、方介堪、王个簃……无名能人,更是藏龙卧虎”。

  先生蒐集珍庋名家刻印,起于1942年,不顾时值昂贵而罗致诸家治印原石,尤于赵之谦、吴昌硕、黄士陵的作品,“爱之入骨”,每遇积久愿望之实现,便“狂喜之极”。后编有《豫堂藏印甲乙集》《丛翠堂藏印》等,并于“赵、吴、黄”兼及文彭、邓石如诸家治印风格特色、艺术道路、鉴赏辨伪,乃至篆刻史等专业的学术研究,所阐述的“高峰”之论,广博精深,观点独到,无出其右者。承示放言高论,实获会心,谈及汉印成就可与唐诗、宋词和元曲比肩;而汉代以降,由于对篆字趋于陌生,使隋唐宋元印文殊少艺术趣味;待到元代赵孟頫、吾丘衍等提倡呼吁,印章文字之美才又获重视云云。

  当其纵论清代印坛,精辟透彻。丁敬创浙派“承继汉印的衣钵,形成淳朴古拙的风格,黄易、陈鸿寿等发扬光大,蔚为大观,至赵之琛已成公式,生气寂然”;邓石如所创皖派“吸收‘祀三公山碑’‘禅国山碑’等体势与笔意,形成雄浑圆劲的风格,至吴熙载,用刀如笔,已登峰造极,再至徐三庚,以让头舒脚为能事,习气已深,遂成强弩之末”。当分析赵之谦治印,就如剥笋那般手法,一层层地展示至核心,像“有笔有墨,和仅有刀与石的不可同日而语”“对于文字的选择和组织,常是苦心经营,所以能够结构谨严,变化无穷,在分朱布白的处理上有独到之处”“由浙入皖,他的刀法能够在巧中见拙,朱文劲拔凝练,白文沉雄朴茂,绝无尘俗之状,而有隽永之味,真正做到‘书如佳酒不须甜’的意境”。正因为有如此“史”的理解与“艺”之见识,难怪先生底气十足,要在里面“打几个滚”而出。

  有次与先生闲话其与叶潞渊合著的《中国玺印源流》,以及《中国玺印的嬗变》《篆刻的古往今来》,不免感叹“短文章,大手笔”,具有研究的穿透力。他却盛赞从前黄宾虹为其印谱所作序言,寥寥百馀字,由周秦古籀起,叙至邓完白、赵撝叔,时称极盛,犹如一部篆刻演变史略,解说得通透清白。马公愚序亦百来字,从发源、递嬗、大盛,亦谈取材,说到浙皖二宗及赵悲庵,既言简意赅又微言大指,于印学史通前彻后。而潘伯鹰序则更为概括直言,要其规模运用,大抵出入“古玺、汉印、赵之谦、黄士陵四者之间”,于我读来,钱先生恰恰如是取法乎古也,而其胜盖出于不为师法所囿,自辟新境,即使年逾八旬后,尚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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