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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唐诗三百首到《唐诗三百年》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04月10日        版次:GA10    作者:黄天骥

  □黄天骥

  在我国,凡是有点知识的人,都会知道“唐诗”这一个词儿,知道它不仅是一个历史时代作品的总称,而且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瑰宝。它整体的夺目光辉,照耀着几千年来的文坛。特别在我国诗歌史上,它有着不可逾越的地位。

  如果你打开唐诗的宝库,你会发现,里面是一片珠光宝气,一阵鸟语花香,色彩缤纷,变幻无穷,令你目眩神迷,目不暇给。你会忽而看到一幅幅壮丽山河的图卷,忽而看到一处处幽雅清静的楼台。会看到将士们金戈铁马,豪气冲天;又会看到百姓辗转沟壑,哀鸿遍地。会看到有些诗人慷慨高歌,或雄浑,或豪劲;有些诗人低吟浅唱,或含蓄,或冲淡。你会听到有人悲天悯人,太息“室有流亡愧俸钱”;也会听到有人胸怀壮志,浩歌“直挂云帆济沧海”。在诗歌创作的艺术技巧上,唐代诗人总体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总之,唐诗让你为祖国优秀的文化传统而自豪。熟读唐诗,理解唐诗,或者懂一点唐诗,也能让你洗涤灵魂,提升修养,优化气质,成为具有审美情趣的人,而有别于三大四粗的笨驴和三姑六婆之类的角色。

  《论语》记录了孔老夫子对他的儿子孔鲤语重心长说的一句话:“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意思是说,不学习《诗经》,不会将其中诗句应用于政治场合,就等于没有发言权。同样,在今天,无论是理科文科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不懂得或不熟悉几首唐诗,也真说不上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沁进了唐诗。熟读了唐诗,它的风华韵味,也会沁进您的骨髓,融入您的语言谈吐,提高文笔修养,优化思维素质。显然,读不读一点唐诗,对国人来说,真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以及雅俗之分。

  清初编集的《全唐诗》,计有48 900余首。经过后人的考索增补,估计现存唐诗应是55000首左右。这诗歌汗牛充栋,实在未必能通读。好在清代的蘅塘退士,也就是孙洙,在乾隆年间编选了《唐诗三百首》。据他在序言中说:这一选本,“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辑集而成。他选取了唐代诗歌的各种体裁,诸如古体诗、五律七律、五绝七绝、乐曲等等。就编选作品的内容和艺术而言,水平也较高,因此,在《唐诗三百首》面世以后,洛阳纸贵,“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时也会偷”,也一时成为谚语。到如今,我认为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依然是我们学习唐诗最为合适的启蒙读物。

  《唐诗三百首》所选的诗,实际上共113首。古体诗占78首,其他是绝诗和律诗。我这部小书,也基本上围绕着为人熟识的《唐诗三百首》,再加上一些未被蘅塘退士选入,却在今天还比较流行的名诗,按照不同时期具有代表性的诗人,择其有代表性的诗篇,和读者一起交流,希望读者能看到唐代诗人创作的状态,看到诗风的变化发展,鉴析诗人灵魂深处的律动以及创作的技巧和奥妙等问题。

  

  人生在世,就像生长在山上的草木,总免不了经历春风夏日、秋雨冬霜。任你是千年松柏,也会从嫩苗幼株,长成粗枝壮叶,又渐次苍老衰朽。人生的进程,也有少年、壮年、中年和晚年。历史的潮汐,总是从起到高,又从高下落,溅化为另一种与初潮不同的波纹。

  唐代诗人孟浩然,写过一首《与诸子登岘山》的诗: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岘山,在今湖北襄阳,晋代名将羊祜,字叔子,人称“羊叔子乃斯文主将”,他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闲暇时常到山上游赏,常叹息“自有宇宙,便有此山”,但又想到曾来此山的历代贤人,大都湮没无闻,言下不胜感慨。羊祜死后,襄阳百姓就在岘山上建立“羊公碑”,纪念这位名臣名将。孟浩然和朋友们来到这里,四望周遭景色,水枯河浅,寒气迫人,只有羊公碑在孤寂中依然屹立,他触景伤情,便写下了这首诗。

  这首诗,在《唐诗三百首》中也有收录,总体而言,显得流畅清逸,自然浑成,这向来被认为是孟浩然诗作的特色。但这诗最让人震撼之处,是它劈头就说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实:“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他觉察人世间种种事物,变化更替,便成为一代又一代的历史。这句诗,直截道出历史的规律,它蕴含着的哲理性,让人陡然一惊;其后平缓疏淡的诗句,倒成了这名言的反衬。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唐代诗坛发展变化的进程,何尝不是如此!

  诗歌,是人的思想感情和生命力的外化。如果把由一代诗人的群体积聚而成的一个时代的诗坛,看成和人一样有血有肉的实体,那么,在诗坛的生命历程中,古往今来,变化更替,它也和人一样,有着青少年、壮年和晚年的几个发展阶段。

  根据唐代社会经济以及文化的发展变化影响到诗人创作内容和风格的情势,许多学者,正是把唐代诗坛的代谢比为人生,把它区分为“初、盛、中、晚”四个阶段的。其大致的年限是:

  初唐:618—712,唐初至唐玄宗先天元年;

  盛唐:713—765,开元初至唐代宗永泰元年;

  中唐:766—826,大历元年至唐敬宗宝历二年;

  晚唐:827—904,唐文宗太和元年至唐末。

  当然,唐代诗人往往生活在跨年代的时期,不同年代的社会风气和文化思潮,也会交集在他们的作品中。所以,未必需要说某某是某某时代的诗人。我这本《唐诗三百年》小书,也只按诗人出生的时间,作大致的先后排列。本书选析了唐诗名篇三十多首,除了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大诗人各选入两首作品外,其他诗人都只选一首。所选的有古体诗,也有近体诗。考虑到现代一般读者的喜爱,所选的也以近体诗中的律诗、绝诗居多。

  

  在唐代诗坛,上承前代诗歌发展的轨迹前行,又有所变化创新。

  和亚细亚农耕经济的社会形态有关,从古以来,中华文化重视“天人合一”的观念。农耕经济靠天吃饭,人们认为人的所作所为以及感情意志,必须而且可以和“天”这一客体沟通。而人的感情抒发和宣泄,是与“天”取得和谐的重要渠道。上古时代,人们祭祀上天,一定会载歌载舞,抒发感情,祈求护佑。存在决定意识,因此,在依靠农耕经济生存的封建时代,亦即从周代直至商品经济出现萌芽的明代,与经济形态相适应,抒情诗歌的创作一直居于文坛的主流。

  在抒情诗歌创作的历史中,诗人们也一直追求如何使这一体裁在形式上更加精致、更能动人。始初,人们知道,句子齐整、句末押韵,容易为审美受体所接受。因此,在周代的八百年间,除荆楚一些地方以外,流行四言诗,即一首诗中,诗句多少不作限定,全诗每句四字,句末则多数要押相同的韵。八百年后,人们发现,除押韵外,以单音节和双音节的词语互相配合,诗歌会显得更灵动和美听,于是出现了五言诗和七言诗。请看,文学形式的进展就是这样的古怪,格式的突破,只加上一个字或加上三个字,竟需要经历几百年的工夫。可见,艺术形式的改革、创新,历来并非易事。

  其次,在汉代以后,骈体文流行。这种文体,两句之间字数一般齐整。而相应句子的词性则或相同,或相对,这构成了对立统一的对偶美。像曹植在《洛神赋》里写洛神的容貌,就说:“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些骈偶的句式,对南北朝以后作者追求诗歌形式的精美,出现了“律诗”的形态,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在北朝,文学家兼音韵学家沈约,认识到属于汉藏语系的汉语具有平、上、去、入几个声调,有不同的音高。这四个声调,平声吐气平顺,可以统称为“平”;而上、去、入三声,发声部位与发声方法与平声不同,音高也不同,于是把“上、去、入”统称为“仄”,“仄”亦即“侧”,与平声的声调对立。如果在诗句的节奏中,适当排列和规定平仄的变化,可大大增强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和节奏的活跃性。诗歌,诗歌,“诗”与“歌”是有密切联系的,增强这一体裁的音乐性和节奏感,能让它更完美,更具有动人的魅力。

  沈约在取得音韵学成就的基础上,提出了诗歌创作要注意“四声八病”之说,导致南北朝诗坛在诗歌的形式上做了重大的改革,规定了诗歌应该具有一定的格式。经过长期的摸索实践,人们制定了七律、七绝和五律、五绝的诗歌形式。

  当然,汉代以来只重押韵不重节奏平仄的五言诗、七言诗,依然可以在诗坛里存在,人们则称之为“古体诗”或“古风”,让它有别于讲究平仄的“近体诗”。在整个唐代,延续至晚清,千百年间,“古体诗”在诗坛上依然占有一席之地。由于“古体诗”没有平仄和句数的限制,作者可以纵笔直书,似乎“自由”一些。而“近体诗”则具有鲜明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全诗只有四句或八句,比较简短易记。加上铿锵的音节、和谐的韵律,更容易敲开审美受体的心灵之窗,更容易烙在人们的脑海里。初唐时期,就有许多诗人以这种新的诗歌的形式进行写作。即使是创作一些篇幅较长、不限句数的诗篇,像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注意到在句子中平仄的运用。

  然而,初唐时期的律诗和绝诗,毕竟是新生事物,人们对它的掌握也未臻成熟,界限仍宽。这一点,在初唐诗人王勃的创作中,就有明显的反映。

  就诗歌形式走向精致化和注意音乐性而言,应该说是我国传统诗歌迈出了新的一步。当然,也有人认为诗作应该让人的感情自由抒发,为它设立格律,岂不是给感情的表达加上铁镣?的确,凡事都有两面性,诗歌格律会对诗人的畅想产生或多或少的约束。但若说它等于让人戴着铁镣跳舞,也不尽然。因为,这需要看这舞者是否真懂得跳舞,不会跳的人,给他加上铁镣,自然碍手碍脚,而聪明的舞蹈家,反而可以把铁镣运用起来,或挥动,或抛甩,这会让它更有助于增强舞蹈的韵味。如能纯熟运用诗歌的格律,这“铁镣”也会让你的创作生色。

(本文为黄天骥著《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一书“小引”,题目为编者所加,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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