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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心

——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1月14日        版次:GA11    作者:金圣华

  金圣华与林青霞近影。 摄影:邓永杰

  □ 金圣华

  开栏语

  我的好朋友金圣华,美国华盛顿大学硕士、法国巴黎索邦大学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香港翻译学会会长,著作了几十本散文和有关翻译的书本。她是我交往的第一个如此有学问的学者,并且成为好朋友的人。我们经常相约喝茶、吃饭和通电话,聊起天来可以好几个小时,我们谈读书写作心得、谈交往的朋友、谈生活感悟,不知不觉中已经携手走过了十八个年头。

那天我们聊起写作,她想写我,说材料太多,一篇写不完,我说不如出一本书吧,两人越说越开心,名字也想好了:“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她以文人的视角,贴心地书写我与她在一起的生活点点滴滴,阅读她的文字让我感觉温暖舒适,励志得来又有幽默感,真实得彷彿身历其境,像是看别人的故事,忘了我是谁。突然又想起,那是我,是我的一面镜子,于是我天天期待这面镜子的出现。

如果我的影迷、读者想了解真正的林青霞,请跟着我一起探索金圣华的《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 青霞  二O二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1 缘起

  2021年3月17日与青霞通电话,一如往常,我们天南地北,无话不谈,从她给影迷团“爱林泉”讲的一个笑话开始,说到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Louis Gluck(格丽克)的诗学,因为那阵子,我正在用zoom教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硕士班的《英译中翻译工作坊》,有个远在贵州的男学生选译了格丽克的评论,而这样学术性的严肃内容,青霞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电话将要结束时,我对青霞说,想写篇有关我们多年相交的文章,说着说着,觉得资料太多了,不是一篇文章可以承载得了的,她忽然建议,“何不写成一本书?”这下,好似灵光乍现,豁然醒觉,对了,为什么不写成一本书?

  因此,有了写书的动机。我们都认为,如今世界瞬息万变,今日不知明日事,任何想法,必须得马上坐言起行,说做就做,否则,延宕误事,徒然留下遗憾而已!

  这本书当然不是容易写的,先得想个书名,我暂时想到的名字是:《同步绿茵上——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书中计划把我们相识相交十八年以来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作为一个见证,将林青霞如何由一个明星,蜕变为一位作家的心路历程,如实呈现在读者眼前。谁知道跟青霞说起,个性爽朗的她认为“同步绿茵上”不够突出,她说书名最好直截了当,让人一眼就受到吸引。我说,我们多年来谈天说地,话题不完,可惜“交谈”这么好的书名,早让林文月用上了,我们商讨了一下,认为那就不如用《谈心》吧!

  十八年前,由于友人的引荐,我们初次会晤,当时彼此之间,并没有存在什么特殊的展望和期盼。友谊是在不经意中自然而然发展的,恰似一颗微小的种子,纤纤弱弱,于适当的时候,播入适当的土壤,经长年累月,在和风吹拂细雨润泽下,逐渐发芽,成长,如今竟然绽放了一片灿烂缤纷的姹紫和嫣红!

  十八年前,青霞是洗尽铅华的退隐明星,一位成功实业家的妻子,一个两名稚龄孩子的母亲,膝下的小女儿还是个正在学步的婴孩。刚完成了生儿育女大任的她,意欲寻找自我在人生道上的方向。我呢?当时还是在中文大学全职任教,一向在学术园地里忙于耕耘,跟外面的繁华世界,尤其是影艺圈绝少往返。

  绝对想不到的是,这样不同圈子的两个人,蓦然邂逅,在此后的人生旅程上,竟然同步向前,携手共赏了无数怡情悦性的好风光。这些年来,我们彼此扶持,互相勉励,无论对生命,对文学,对为人处世的看法,都有了崭新的感悟和体会。

  从相识的第二年起,青霞尝试把内心的所思所感写下来,而自从她第三篇文章《小花》开始,我就成为她的第一个读者,眼看着她在写作前如何全神贯注,写作时如何废寝忘食,写作后如何虚心求教于各方好友,继而从善如流,一改再改,务必要把文章改得精益求精,方才罢休。

  青霞是个非常懂得感恩的人,朋友只要曾经对她出谋献策,予以鼓励的,哪怕只是提点一二,她都感念在心。于是,她身旁就有了一大堆高人谋士,谁是“伯乐”,谁是“老师”,谁是“知音”,她都经常挂在嘴边。刚开始时,她说我是她的“缪斯”,因为只要一对我说故事,就有灵感写文章了。其实,是她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不过要找另外一双耳朵来聆听一下罢了。日子久了,有时候她事情一忙,就会停下笔来,我在一旁替她的读者干着急,偶尔悄悄催促一下,她倒是挺爽快,只要轻轻一催,就又催出一篇好文章来,让望眼欲穿的读者和期待佳作的期刊老总特别高兴。一日,她心血来潮,说我是她“无形的软鞭”(这个称谓,后来变成了她第三本著作序言的题目),常常会在她松懈的时候抽她一下。这可是十分冤枉的说法,我哪里是做鞭子的材料?儿女都说,小时候不听话,我哪怕作势要体罚他们,也像搔痒似的,一点也不管用;而我当了这么多年教师,从来也没硬起心肠来给任何学生不及格过。因此,我这软鞭,就算使将起来,也绝不会虎虎生威,霍霍作响的。自2011年以来,青霞在繁忙的日程中,连续出版了三本散文集:《窗里窗外》,《云去云来》,《镜前镜后》,如此亮丽的成绩,主要是靠她自淬自励,自我鞭策所致。

  三年前,我曾经在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过一本散文集《披着蝶衣的蜜蜂》,书名的寓意,是向世界上所有勤勉不懈,追求美善,而又内外兼及,表里兼顾的女性先驱(如西蒙娜·波伏娃和杨绛)及朋友致意。这些朋友,看似身披彩衣的穿花蝴蝶,实则是辛勤酿蜜的劳碌蜜蜂。林青霞绝对就是这样一个“披着蝶衣的蜜蜂”!也许,在别人眼中,她是养尊处优,众人供奉的蜂后,美艳不可方物;实则干起活来,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工蜂,可以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只要是她自己喜爱的事情,可以做得比谁都投入,比谁都勤快!

  林文月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别人不做我来做”,说的是一件件有意义的工作,包括学术评论、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写这本书,也是别人不做我来做,记录下来的是一份历久不渝的友情,一种同步追求创作的文缘,一个传奇人物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以及息影巨星如何从红毯到绿茵,在人生道上,跨界转身,自强不息的故事。

  2021-3-18初稿,2021-10-5增订

  2 初次会晤

  不记得那天是星期几了,应该是个周末,否则我也不会有空。日期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2003年3月8日,妇女节!

  车行在飞鹅山道上,路盘旋曲折,因为是外子Alan在开车,缓慢而平稳,也就感到好整以暇,否则,以当时有点好奇紧张的心情,倘若坐上飞车的士,可能会头晕目眩一阵呢!

  不久,来到一个大宅门口,核对了门牌号码,按了喇叭,大门缓缓打开了,车子慢慢驶进院子,在屋前停下,这时候,她现身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含笑的素脸,毫无浓妆艳抹;一身乳白的便装,淡雅,简朴,倒也使人眼前一亮!

  这么多年来,曾经在街上巧遇过林青霞两次:一次在大会堂看节目,我坐着,她在我面前施施然经过;一次在皇后大道上,等交通灯转绿过马路,她恰好站在身边。即使如此,看到传说中的天皇巨星在视线中出现,也不会不顾礼貌直勾勾盯着她瞧,因此,她真人到底是否跟上镜一样好看,这还是第一次打个照面。

  说起来,我不算是她的影迷,根本也不是任何人的影迷。再说,她出道的时候,我们这一辈,已经度过了追星的年龄了。《窗外》这电影宣扬得沸沸腾腾时,我正忙于成家立业,哪会有闲工夫去管身外之事。然而,多年来,她那清丽脱俗的容貌,不时展现在各种媒体上;她那轰轰烈烈的银色生涯,也是如雷贯耳,时有所闻的。因此,当朋友在电话中提起,林青霞想找个人聊聊有关文学的事,介绍她看些中英文书,不知道我可有时间否?倒是令我产生一些好感和兴趣。一向很欣赏这样有上进心的人,特别是她现在名成利就,环境优渥,在物质享受方面,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假如她纯然以吃喝玩乐为生活目标,尽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何必花时间来读书求进,正如粤语所说,自己“揾苦来辛”?

  那天,走进屋内,放眼一望,的确令我有些诧异。屋子很大,很宽敞,但是完全看不到预期的富丽堂皇或金碧辉煌,家具靠墻而立,疏落有致,几乎都是乳白色的,那么低调,那么沉静,跟主人的谦逊随和,默默呼应。接着,女主人招呼我去参观后院,院子里的格局,更是令人料想不到,既没有中国庭院常见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也没有欧洲宫殿式的花团锦簇,绚烂缤纷,只有碎石小径,柳条木凳,一切依然是那么宁谧平和,简约素淡,使我霎那间想起了京都龙安寺中“枯山水”的石庭景观,对了,就是那种以一砂一石砌出的禅意美感,如此澄明,如此空灵!时间仿佛凝聚在这一庭空间里,使人浑忘了外界的烦嚣和纷扰。四周有树,很多影影绰绰的大树都伫立在篱墻外,如忠实的侍卫般守护着这一方净土;不见什么花,心如明镜时,原是无需凡花俗卉来点缀的。接着,我们自自然然坐在树荫下,木凳上,无拘无束地聊起天来。

  那天到底聊了些什么?事隔十八年后的今天,要追忆起来,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我们当时是天南地北,即兴聊天而话题不断的。其实,我们生活的圈子截然不同,年龄也有差距,怎么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了呢?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也许,因为我原籍浙江,她原籍山东,我们都是在台湾长大的“外省人”,随后又因各自不同的机缘,来到了香港,嫁给了广东人。这些年来,我们都蒙受了香港的种种福泽,因而深深爱上了这个有福地之称的东方之珠。我们谈起父母、兄长、儿女,以及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当然,也谈到文学与创作。青霞当时显得有点腼腆,她说,闲来喜欢看《心灵鸡汤》那样的书籍,不太看严肃的大块文章。至于写作,那是很遥远的事,不过她也常常会把一些内心的所思所感记下来,写在一张张纸片上,锁在抽屉里。她更提到,曾经有一位香港大学的洋教师教过她英语,两人相处得很好,只是,后来老师回美国去了,她们之间的交往,也就没有了下文。

  那天,在树荫下,微风中,鸟鸣声里,我们聊了好久,青霞特别好客,从客厅中的瓶瓶罐罐里,掏出好多从各地送来的小吃,一碟碟放在桌子上,让我尝尝。也许是忙于交谈,美食没有怎么动过,清茶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我们聊得那么开怀,竟然不觉得时间匆匆过去,一晃眼已经几个钟头了。于是,相约以后每个周末一次,我会带些她适合看的中英文章或书籍来探访,在轻松愉快,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一起研究交流。

  是时候告辞了,我们穿过后院,走进屋子,她一转身拿出一大盒GODIVA巧克力,接着,又搬出一大本印刷精美的杂志,不太记得内容了,似乎是有关温莎公爵夫人珍藏珠宝的,说是要送给我。我知道她待客有道,这么殷切,也因为我事前声明,从来没有上门兼差的经验,这次破例,是为了交个朋友,绝不收费!

  “东西太重了,我先替你拿着!”毫无架子的大美人体贴地说,一把将礼物拽了过去,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挽着我,送我到前来接我回家的车边,跟Alan礼貌地打个招呼。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的会晤。

  这以后,我们又相聚了几次,记得我曾带上O’Henry耳熟能详的短篇小说,如《The Gift of the Magi》《The Last Leaf》等跟她一起欣赏,正当一切渐上轨道的时候,香港暴发“沙士”(非典)疫情,青霞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匆匆跑到美国避疫去了,于是,我们这段刚刚萌芽的情谊,也就在无法预料、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嘎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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