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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和她讲的故事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10月17日        版次:GA11    作者:巫国明

  巫国明

  祖母叶瑞英离开我已许多许多年了。童年时,她给我们孙辈讲过许多故事,讲得风趣幽默,生动传神。她把一个乡村农妇对生活的全部理解及其所能达到的智慧高度和乐观,通过故事,通过她的叙述,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们,尽管她的智慧不可能高深,她的乐观却是那么的了不起,那些贫寒日子绽放在故事中的此起彼伏的笑声,就仿如寒夜升起的一簇簇火焰,光明了四季一个又一个寂寞长夜,照亮并温暖了我们童年一颗苍白而无知的心。因而她深得膝下孙子孙女们的敬爱。那些故事,现在记得的已寥寥无几。《火袍》就是其中之一。我一直想把它记下来,权作对她的纪念吧。但我文字的书面复述,比起她讲给我们听时那绘声绘色的口头语言,真是相差太远了,这不仅令我深感惭愧与不安,更使我对民间口头文学产生莫大的敬畏。

  祖母平日里喜欢喝两口烧酒。过时过节便会开怀而饮。因而,一生喝尽了无数低劣的白酒,那是贫穷时代乡村贫穷生活的无奈。她海量,但我从未见她醉过,她喝得知足而自制,从不酗酒。她抽烟,嗜烟如命,但一辈子没抽过好烟,抽的都是派潭产的生切烟丝,号称“大头熟”,用现时名片一样大小的烟纸把烟丝卷成喇叭状,悠然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一口一口地抽,好像滋味无穷。她双手的食指与中指都被烟火熏得焦黄一片,那些难看的颜色质量极好,就好像与生俱来,洗刷不去,永不褪色……亦因为这一口烟,她在我离开家乡到深圳打工后不久的一个冬夜,在她那间小小的泥砖屋里,被一场由烟头引起的火灾夺去了性命。那个冬夜肯定寒冷而漫长,而窝在床上的祖母点燃了她的“大头熟”,一支接一支地抽,欲打发这个要命的冬夜。但年老体衰的她熬不过这个寒冷而孤独的夜,她打瞌睡了,手中还在燃烧的烟惹来了祝融,她的被席、蚊帐、衣物便熊熊燃烧……她就那样葬身其中。

  正如后来我痛心地想到的那样,酒和烟,是弱小的她对抗那个强大的赤贫而可怕的时代、对抗自己一生坎坷命运的最后的也许还是最有效的却是无比可怜的武器;从中,她也在麻醉着自己,麻醉着贫困而痛苦的一生,消磨日复一日的漫长而苦多乐少的时日。在她那些有限的做祖母的时光里,她的故事,就那样在浓浓的烟味和酒气中,源源不断地、娓娓地传到她的孙子的耳朵……现在每每念及,或夜里梦见,那略带沙哑的业已远去的声音,就仿如天外传来,在心头久久萦绕……

  2004年9月10日,我在《花开的声音》一诗中写到了这种感觉,写到了我的痛,写到了祖母的声音:霸王花开的昨夜/秋风伙同乌云抱走月亮/星星都躲进乖孩子的梦中//我想起痛失多年的祖母/我渴望回到童年/回到她还在讲故事的那些夜晚//一把绿色的大提琴/一支金色的铜管/行刺了寂静的夜/和黑暗中的我//一千支唢呐瞬间吹亮大地/我听见祖母的声音来自天国/来自太阳//

  祖母一生勤俭。在她接近油尽灯枯的晚年,除了田地的农活再无法躬身外,大大小小的家务,都由她操持。一俟有空,她会手拿一个竹蔑织的箩筐,到村头那口池塘捕捉尾指一样大小的鱼虾。池塘前面是个地表硬化了的用来晒谷的地堂,地堂尽头与池塘相连处,是一排用古老砖块砌成的墙,墙脚一直延伸入池水中,而那些砖与砖之间的空隙,就成了小鱼虾们栖身的安乐窝。祖母深谙此道,只见她趴在地堂边沿,向池塘探出半个身子,一筐一筐地沿着水下砖砌的墙扣下箩筐,把藏在安乐窝里的鱼虾们吓得晕头转向,直往箩筐里逃窜……祖母便不失时机地吃力而快速地从水里提起箩筐,待水泄尽,箩底便只剩下活蹦乱跳的小鱼虾……等它们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已经成为祖母的俘虏。祖母会悉心地把这些战利品炮制成鲜美的一碟,或者晒成干货,佐以豉油清蒸……成为那个年代我们饭桌上最具营养的菜肴和最为美味的记忆。

  每至深秋,一年两造的水稻收割完毕,祖母便从脱粒后的禾把里,挑选出壮硕的禾秆,一根一根拔下,然后通过她那双粗糙且被卷烟熏得焦黄的手,把它们编织成一把一把艺术品一样金灿灿的结实而耐用的扫帚,供未来一年使用。这手艺,这精美得让人不忍使用的扫帚,在今天,肯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而祖母,就是当之无愧的非遗传承人。

  据父亲说,祖母一生生过三胎。头胎没养成,夭折,是个闺女。父亲排行老二,老三是我叔叔。祖父在30来岁那年一个夜晚,在广州岑村日冦军用机场附近,被日军哨兵开枪射杀。父亲曾多次跟我们提起祖父的死。他推测祖父是因为执行侦察任务而牺牲的,“至于执行的是共产党的任务还是国民党的任务,那就只有你们的祖父才知道了。”父亲一脸茫然如是说。我曾向祖母求证,祖母也一头雾水,不置可否。但她记得祖父有过吩咐,一旦他有三长两短,要她即刻举家逃离,到乡下找地方躲藏起来,好好活下去。还交给她3块银元,叫她藏好,以备万一之需。祖父的噩耗传来,祖母便迅速从广州郊区逃到了仙村,又从仙村到了罗岗……成了寡妇后,祖母不但坚强地活了下来,还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用尽了一切办法,把两个儿子养育成人。个中辛酸,非我辈所能想像。

  托祖母所赐,我有过一个鲜为人知的乳名,叫“懵头”。迟钝、笨头笨脑的意思吧。还记得小时候她最喜逗我,常采用一些小诡计拿我开心,从中也让我得到印象深刻的教育。比如她会一本正经地吩咐我去帮她捉那些母鸡带着的鸡仔,结果,我被凶悍的鸡妈妈追得惊叫着落荒而逃,屁股被啄得疼痛无比,而她呢,却得逞地眯起双眼哈哈大笑,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瞪着眼,一半心疼一半恨铁不成钢地责骂:懵头,正式大懵头……。她就是那样,打我出世被她命名起,一直到我长大成人、结婚生女,她都这样叫我,从没改变过。“懵头”这个乳名是她的专利,这世上只有她一人这样疼爱地叫,也只我一人屁颠屁颠地应,如获至宝。

  关于祖母的故事的来源,她从哪里听来的,是她的长辈,她的母亲或者母亲的母亲?故事里头又有多少属于她创作或添盐加醋的成分?我们已无从知道了。依然记得的,除了一些残缺不存的故事碎片,比如讲一个愚蠢的有钱人如何把木头当作狐仙的“木垒”,比如警示小孩要诚实,讲大话鼻子会长得大笨象一样的“闪鼻简”……还有她的勤劳、节俭和与人为善,那腋藏着无尽风霜的满脸皱纹,那传承着昔日乡村妇女传统的一丝不苟的整洁的发髻和生病时痛苦而呆滞的目光与零乱的头发……

  祖母,在孙子们的心目中,您与记忆同在,与时间永存。

  ◎巫国明,作家、诗人,现居广州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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