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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落木,有人将至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7月18日        版次:GA14    作者:陈培浩

  《有人将至》,朱文颖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版,55.00元。

  □ 陈培浩

  在谈朱文颖之前,我先谈谈杜甫。

  公元736年,那一年,老杜还是小杜,二十四岁的他登高望岳,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名句,心气比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王之涣还要更高一些。王之涣写的是理,青年杜甫抒的却是情。青杜才华横溢,万象在旁,他的每个细胞都在说:我可以!三十一年后,动荡的世界和曲折的道路已经化为了老杜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这时他登高,已无“一览众山小”的气概,所见只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中国人何以爱老杜,因为他的诗总是为人生提供一个永恒时刻,这个无边落木的时刻,叫做中年。在我看来,“无边落木”可能是理解朱文颖的小说集《有人将至》的一面镜子。这本2021年5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收录了包括同名小说《有人将至》和《一个形而上的下午》《听见天使唱哈利路亚》《繁华》《春风沉醉的夜晚》等八个中短篇小说。有句话说得好,重要的不是故事书写的年代,而是书写故事的年代。朱文颖尽可写少年事,青春情,可重要的是,她终究是站在中年回望青年。站在已经望见无边落木的生命时刻,写的虽是有人将至,却满纸“只是当时已惘然”。

  “丽芳和重生——这对夫妻,我最初认识的是其中的太太。”(《有人将至》)不是现在进行时,而是过去完成时和过去进行时。这是回望。“为了较为精确地复述当年这段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我得把我和查丽丽,以及我们之间的联系再简单介绍一下。”(《春风沉醉的夜晚》)也是回望。“就让我们先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冬天。在操场边的那片小树林里,我看到了熊炎和楚玉。”(《听见天使唱哈利路亚》)仍是回望。谁如此执着地讲述过去,谁就面临着成为记忆囚徒的危险。人类终究是站在此在讲述过去。过去并不纯然地属于过去,过去并未被封闭在已发生的时刻。相反,人类通过不断讲述过去为过去塑形、着色,使过去获得生长性。这是T·S.艾略特所谓不仅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也要理解过去的“现在性”的原因。朱文颖所执着的,便是在青春往事中发现中年滋味。因少年、青年的感觉系统终是线性的、燃烧的、裹挟的、团块状的;惟到得中年,那裹挟的激情化作了千丝万缕和百转千回,那燃烧的光明背后的黑洞和阴影;那人心的千沟万壑和千山万水之后的纵横和斑驳,才扑面而来,告诉你,何谓藏在中年的人生真相。此间况味,才是朱文颖感兴趣的吧。张清华称“用‘精微幽隐’处理日常,早已生成朱文颖特有的优雅”;爱尔兰诗人马修·格登称“它传达了如此丰富的人类关系中不可能的天性”,所指正在于此吧。

  理解《有人将至》,第一个关键词是“病”,或者说是疾病的隐喻。丽芳是心理医师“我”的病人,丽芳向“我”讲述着她和丈夫重生之间夫妻关系的黑洞和深渊,当丽芳向“我”介绍重生时,“我”才惊觉重生竟然是“我”邂逅已久的情人。“我”和重生内心波澜翻滚又强作镇定,丽芳永远没有洞悉这层三角关系的阴面,抑或她洞若观火,却“浑然不觉”地在另一个生命的阴面嘲讽着凝视着“我”和重生?《有人将至》讲述的是人类情感世界的背阴面和沉溺性,人类情感世界是一座结构复杂的立体建筑,你永远不可能获得一种全知视角将其所有侧面尽收眼底、一网打尽。这是朱文颖要感慨的吧,人心驳杂,分裂又分裂的泪水,岔口复岔口的深渊。《听见天使唱哈利路亚》中,某种不确定的未知性不断在解构过去稳定的叙述,熊炎何以在中年之后突然迸发出对当年恋人楚玉的热烈爱情?又是什么让经历了世界的广度和人生的深度的楚玉毅然放弃一份稳定的关系和家庭,投身于当年未完成的爱?这种激情的中年浪漫爱来自怎样的心理暗物质?能否功德圆满?对这些,作者全予以非稳定性的处理。惟不确定才是唯一的确定性,这一直是现代主义的认识论。

  有人将至,谁来敲门?这来的是一个病人,而为病人看病者同样是一个病人。对“病”的凝视、勘探和提炼正是现代主义的某种执着,甚至是偏执。卡夫卡写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病人,病被现代主义作家制作成了现代性的精神镜像,通过疾病的叙述和隐喻,我们得以更好地洞悉从古典到现代转型过程中的精神病灶,这种现代主义叙事已然构成了一种深度的现实叙事,一种内在的精神扫描,一份现代的精神病理性报告,作为深度见证,也是现代性之省思。

  本雅明说“讲故事的人从经验——自己的经验或从他人那里听来的经验——中获取他所要讲的故事。他转而又把这种经验转变为听故事的人的经验。小说家则封闭自己。小说的诞生之地是孤独的个人”。这段睿智的判断几乎被当成现代小说的金科玉律了,可是“封闭自己”是不是现代小说家唯一的去路?在现代性已经进入深水区,产生了更多精神涡旋的时代,我以为“有人将至”构成了一种当代小说的隐喻性召唤。如果按照经典现代主义的幽闭逻辑,“有人将至”当然是病人与病人的相对。我想此时,马丁·布伯的《我与你》是有启示的,他说:“我感觉某物,我知觉某物,我想象某物,我意欲某物,我体味某物,我思想某物——凡此种种绝对不构成人生”,“凡此种种皆是‘它’之国度的根基”。“我与它”之间构成的是经验,只有“我与你”才构成一种关系。他们都期望在现代主义的人心深渊之上,构造一种可能的共同体关系。现代主义执着于在一个人的房间中对自我经验的怅然凝望,却忽略了在保留自我那个房间的同时,走出房间去。

  不知落木无边,便不知生命的辽阔和幽微。朱文颖当然懂得。然后呢?此刻万木萧萧,有人将至,他/她敲开一个当代小说家的房门。或许,一个契机摆在了小说家的面前,他/她走出那个窗前凝望落木的位置,走出房间,怀抱共同体的可能,并相信:所谓现代性,便是在不可能的律令中去寻找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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