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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亲在”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6月27日        版次:GA11    作者:舒飞廉

  《蒿香遍地》,何频著,黄山书社2020年10月版,49.00元。

□ 舒飞廉

  由腊梅吐蕊的大小寒,到蔷薇如瀑的谷雨立夏,三四个月里,一直在断断续续翻看何频老师的《蒿香遍地》。其间也下乡数次,漫游云梦泽,湘资沅澧,而长江,而汉水,而府河,而澴河,亲证洞庭生春草,大地返绿,又一个四季的切切轮回,展开在江汉平原。微妙的花信风遍吹,种种物候在都市与乡村的综合里呈现出来。我作为读者的田野作业,与彼作家文本的记忆相交互,这样的读书体验,也是少有。

  何老师考证荠菜之信美,详切细致,“眼亮花”“眼亮糕”的说法,之前我没有听说过的,我们过“三月三”,也用荠菜花煮鸡蛋,更讲究一些的老太太,还会清草踏露水,来小学校男厕前,讨要一罐子童子尿,一并加入铁锅里增加大地回春的“阳气”。茵陈白蒿可以调酒,可以拌面,鼠麴草又叫引火菜、清明菜,和米粉舂制成“可以把鬼气带走”的蒿子粑粑,艾蒿入药馔,做艾粿,煮粽子,《食蒿三章》引《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心里想,要是我也被变成一只麋鹿,一定要跟在何频老师的身后,跟着这位能挑野菜的会家子。

  “茵陈、面条棵、藿香、荠菜、榆钱、泽蒜、香椿头、构棒、葛花、柳絮儿、槐花、苦菜、扫帚苗……不客气地说,这就是当下郑州人吃的和要吃的春野菜”,这语气的笃定与恳切,也非常“何频”。《红香椿,白香椿》区分香椿与臭椿,让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家门前的一棵椿树,其实是俗名臭椿的樗树,我们没有吃上传说中的“香椿头”,是因为想接李逵,结果请来的是李鬼。臭椿的翅果,“椿谷谷”,据机灵的老北京人讲,是可以榨出比菜籽油更好吃的椿油的,这个办法,我多想穿越去告诉童年的自己啊,那时候,哪里是春雨贵如油,分明是油比金子还要金贵。老频又感叹乡村里榆树越来越少,我也深有同感焉。我家门前的那棵白榆倒下之后,我们村再也没有看到过榆树,想尝一点榆钱固然是不可得,就是那些金龟子,在初夏的阳光里上下飞舞,大概也是很难喝到榆汁可乐、榆老吉凉茶或者是茶颜榆色了。

  老何提到的“豫晋交界地区北方农村居家必备”的小鏊也让我眼热。吾乡之前摊饼,摊豆丝,已经径直用上了铁锅,只是为了摊得更匀称,有时候会去河边物色一下蚌壳来作手模。现在乡村里小鏊难寻,那种六印八印的大铁锅也少见,我们会用这些铁锅小鏊的母亲已经风烛残年,那些精通擀面摊饼腌制咸菜的祖母与外婆们,多半已经带着她们的绝技,挪动她们的小脚,走入白杨萧萧的坟垅里。蜀葵,秋葵,向日葵,老何已经考证清楚了,但“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的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的葵又是什么呢?在古往今来,南来北去,在朝在野的草木变迁的系谱里,贾思勰、李时珍等先贤,他们其实也很犯怵。夏天的菜是苦瓜、茄子、瓠子、丝瓜、媚豆、空心菜,味道以酸与苦为贵,老何又讲到“酸饭”“糜羹”,与我们夏天的食物对照,大概就相当于“米酒”“面籽”与“烫饭”。老何提到的小苦瓜,又叫癞葡萄、癞萝卜、锦荔枝、红姑娘,之前我并不知道苦瓜能当水果吃,忽然记起来的是,在南风吹动的苦瓜架下,看到那些成熟之后,变得红彤彤的苦瓜,它们露出来的雕龙画凤一般的种籽好看,用手指蘸一点果肉中的汁液,的确是甜津津的,就像是泡桐花的花房。

  乡村闪亮的八月之光,之后便是咬秋的时节。老何讲吃“甜圪档”,北方多半是指将熟未熟的玉米的绿秆,在南方则是“芦粟”或“芦芨”,也就是“糖高粱”。没错,在青甘蔗与红甘蔗普遍贩入,丛立在水果摊边之前,那一二十株在棉花地里,高高挺立,绰叶顶穗的甜高粱,的确是我们日日觊觎的恩物,孩子们想念它们腹中充盈的甜津津的汁液,父母想着它们结出高粱,取去喂鸡、酿酒,爷爷奶奶已经计算好,要剪下条穗团成扫把,一个扫猪圈,一个扫牛栏。满园的作物,如果要我们推举一个浑身是宝的家伙,其维甜高粱乎?它长得挺拔舒展,又青枝绿叶,活脱脱是英气勃发的少年。老何讲收芝麻,引《齐民要术》中的“乘车诣田抖擞,还从之,三日一打,四五遍乃尽耳”的汉魏古法,我们这边也是依葫芦画瓢,承其衣钵,只是隔壁七十多岁的大伯,已将从前的牛车换成了当下的电动三轮车。芝麻油固然是仅次于猪油的好吃,芝麻油饼好香,但它还有一项技能吸引着我们,就是芝麻秆棱棱轻挺,易折易接,具体而微,或桌子板凳,或飞机大炮,正是我们拼“积木”,玩“乐高”的好材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不花一分钱。

  一年上头,由中州到全国,由当下到中古,老何这一本“山野田野、农村农事、蔬菜野菜、花木果实之书”写得好。他表扬齐白石作画的“蔬笋气”“泥土气”“草木香”,他也有,之外,可能还有一些书卷的香气。

  听到家乡的召唤,重返愚人之谷、鳜鱼之溪,在乡土的特色语言里,做一名农民作家,这就是老何的新作给我的启示。在草木中“亲在”,引用海德格尔的话,就是“借一种继承下来的、然而又是选择出来的可能性把自己承传给自己”。老何的书里,其实也有现成的取象。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重返的有机的知识分子,就是这只曾经迷途、迭入罗网的鹿吗?“蒿香遍地”,立足当下,接住传统,面对未来,一种新的可能性,本真的田野,也许会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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