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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在当世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6月27日        版次:GA11    作者:贾郁醇

  《吾爱吾师》,俞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2月版,45.00元。

□ 贾郁醇

  语言学家俞敏先生,1940年毕业于辅仁大学,1947年后先后在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1953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俞宁是俞敏先生之子,因父亲的关系,少年时得亲炙多位著名学者。他壮年后赴美,在美国大学里讲授的是西方文学,直到近年,才开始恢复用中文写作。我第一次读到他写的回忆文字,是在《南方周末》上,当时就对其鲜活的记述和生动的文笔赞叹不置。今年,他的此类文章结集为《吾爱吾师》一书出版,其中写到的亲炙师长包括启功、周珏良、李长之、包天池等,此外,得诸传言的有陆志韦、柴德赓等,后者虽然也写得有声有色,但与前者不可同日而语。

  《吾爱吾师》最难得之处,在于写出了知识分子在日常生活中的风度,而这一面其实是很难捕捉的:如果是心思粗的人,就可能把握不了那些俗世中偶尔闪过的微妙亮光;而与知识分子的环境隔绝的普通人,往往又受了《围城》之类讽刺小说的影响,容易把知识分子的日常表现看得太低。俞宁在生活上和学问上都有颇高的悟性,抓得住那些电光石火的瞬间,写出了不少不亚于《世说新语》的士人侧影。

  俞宁接触最密切、写得也最多的是启功老人。老人的温润和机敏,在俞宁的笔下表现得很充分。不过,我觉得,作者写得最动人的,还是知识分子之间的互动。如写启功老人与史学家唐长孺的一段:

  唐长孺先生到小乘巷来大概是1973年的事,因为连日阴雨使得启大爷的东山墙变形,行将圮坏。当时启大爷被借调到中华书局标点《清史稿》,而唐长孺先生好像是在标点《二十四史》的工作中担负某些协调责任,也许算得上是一级领导。启大爷为屋坏写了一首自嘲的诗:“东墙受雨朝西鼓,我床正在墙之肚。坦腹多年学右军,而今将作王夷甫(编者注:王衍,字夷甫,西晋重臣,后石勒命人推倒坏墙将其活埋)。”(凭记忆,难免有错,但大意如此。)拿给中华书局的同事们传阅,作为笑谈之资。没想到唐先生知道了,先是写了封信慰问——我依稀记得信里还有一首诗——后来还特地登门探望。唐先生来时,我们已经把床挪到了西墙根,尽量远离危险之地。我把椅子放在紧靠床的地方,也是尽量避开危险的意思。而唐先生却把椅子挪到东墙附近,然后正襟危坐,轻言细语,大有晋人挥麈清谈的风度。我先倒茶,然后垂手而立,一边听着两位长者说话,一边心里打鼓:万一客人真成了王衍,我可怎么交代呢!

  这完全是当代的魏晋风度。恰好文中也涉及王羲之、王衍等,让唐长孺、启功更像魏晋人物一般。说唐先生“故意坐在危墙之下,以表达与朋友共患难的意愿”,固然不错,但多少也有“天机泄露”之感,因为这层意思最好还是让思想感情并不鲁钝的人自己去体味为好。

  尽管这本书的长处在刻画知识分子的态度、风骨,但说起来挺奇怪,我认为《吾爱吾师》里最好的一篇文章倒是写劳动者的。《两位师傅》写的是俞宁1973年到北京西城房管局长安街房管所当瓦匠学徒时的两位工人师傅,他们的劳动风采和生活态度,都让人击节叹赏,俞宁的笔致也极妙。比如写曹师傅的一段:

  一次一位师兄提起一个高明的师傅,给顶棚抹白灰时总喜欢穿黑色上衣,为的是工作完成以后向同行显示自己身上一个白点也没有。那时的室内装修,比现在简单一万倍,能做到“四白落地”就算得上高级。至于顶棚,是先钉上一层苇帘,再用掺了麻刀的白灰膏薄薄地抹在上面,就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天花板。抹灰膏时,匠人仰面朝天工作,白灰滴落到身上是牛顿力学万有引力定律规定的,黑衣服上面一个白点都没有是吹牛。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随口就说:“吹大发了啊!《今古奇观》里面可都没有这种事儿呀!”曹师傅听了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不几天,我们施工的房子就到了内装修、抹顶棚的阶段。曹师傅说:“俞子,今儿你给我勺儿。”抹顶棚是难得的技术活儿。我本来是想干的。可是出于对曹师傅的尊重,只好放弃。“勺儿”,就是用一个长木柄大铁勺把掺了麻刀的白灰膏起来,放在师傅的托灰板上,用抹子轻轻挑起,然后把灰抹到顶棚上。“六成儿半,不到七成儿。”曹师傅言简意赅。我起多半勺灰,放在板上。曹师傅掂一掂行话称为“翻天印”的托灰板,抹子一挑,右臂一展,手腕一抖,白灰顺溜地抹到棚上。他又是一掂、一挑、一展、一抖、一抹,犹如舞蹈一般,煞是好看。这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啊?刚才没留神呐!?原来今天曹师傅竟穿了一件黑色对襟小褂儿。我不敢怠慢,每勺儿都是精准的六成半。很快一间屋的顶棚就抹完了,曹师傅跳下满堂红的脚手架,拍拍手,展开双臂问我:“你瞧仔细咯,有‘今古奇观’吗?”我前后巡视两遭,不得不说:“还真是没白点儿。”师兄弟们抢着挤对我,而曹师傅拍了我后脑勺一巴掌,说:“算你实诚。学着点儿吧!”

  这简直与杜甫写公孙大娘舞剑、张岱写柳敬亭说书同样精妙,是当代写人物的散文中极难得的佳构。其好处就在于既细腻而又不多加渲染评说,让“身怀绝技”的人物鲜活呈现,如在目前。

  如果说《吾爱吾师》一书还有什么让人遗憾之处的话,那恐怕就是作者有时候没能“绷得住”,未免解释得太多、评价得太多、发挥得太多了。从文史学问的水准着眼,作者稍稍藏拙,可能更好。从散文的写作艺术来说,作者似乎还不很明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道理。当然,这显然属于对好书额外的苛责。事实上,当今之世,还有人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我们理应感到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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