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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病友 最惊魂的过客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4月11日        版次:GA13    作者:江南布衣

  

  那天当我走出医院大门,在慌里慌张的人流中,我不自觉扬起手,下意识轻轻捋了一下落在头顶的雪。哦,没有雪。那是我头颅里生长的白发在岁月里日渐零落。

  跨入武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病房那一刻,一双大手伸了过来。粗糙又黝黑。

  32号床病友,约60岁。实际上看起来要年轻些。头发一丝不苟,漆黑光滑。发根处隐隐约约的白,显示是人工刷了黑。

  病友好,你这31号床应该是幸运床。他声音浑厚沙哑,还有点磁性。他接着说:刚走的一位,在31号床上度过了三天,经过造影检查,什么事也没。相信你也没什么事,祝你好运。

他们喊我31号

  我是在门诊教授召唤下住进医院来到31号病床。他们喊我31号。教授说过:做一下冠脉造影,就知道你有没有冠心病?教授又重重地说:造影嘛,目前为‘金标准’。住三天院,有问题接着治疗,没问题,放下心理负担。

  我进入的这间病房,摆了三张床位。分别是31号、32号、33号。我在进门处,32号中间,33号靠窗。中间隔着大大的帘布。

  32号,随州人。早年间,一直在武汉东西湖区做筑路包工头。他说,那时候他一个人租了个单间,也不去食堂吃饭。他喜欢吃面条,更喜欢猪油下的面条。他从集市“猪案板”上买回大块肥肉,或“猪板油”,在铁窝里熬,就熬出白花花的“猪油”来。每次下面条,必投下几匙猪油,碗里必浮起“水汪汪亮闪闪”的一层油花。如此,他极其欢喜。却不知,这是心血管的杀手。他说,几天前,他一条血管里装了三个支架。医生还要他住着,还要在另两根血管里继续装。

  他笑着絮叨他命大。他发病在随州老家,自己赶紧开车去随州一家医院。检查后,医生急呼:立即躺下,莫动,也莫打电话。医生说很危险,很容易心梗,很容易猝死。他不信邪,强忍着疼痛,跑出家医院,一边吃药,一边开车一百多公里,来到武汉这所三甲医院。

  33号应该是个警察。我是他为数不多的通话中猜的。也应该是汉阳区哪家派出所的民警,快到退休年龄。他面色苍白,头发浓密乌黑,几乎看不出一根白发。很少说话,一脸深刻而凌厉。整天里,不下床,不看电视,大睡,呼噜声此起彼伏。

  听32号讲,警察也来了好多天。是单位体检时检出他有心血管病。警察有糖尿病,平日里也没什么症状。前几天做了冠脉造影,三根血管堵得厉害,当时医生让他上支架,他不肯,妻子也犹豫,硬是耽搁了。后来,他老婆忽然明白过来,准备这周安支架。他幽幽说:又要造影又要吃一次苦哦。

32号鼓励小护士放心打针

  第二天清晨,当我还在病床上睡意朦胧时,一碗武汉稀粉外加一枚鸡蛋一个馒头放在我床头。我一脸疑惑。这时,早已洗漱完毕,头发锃亮的32号轻声微笑道:你初来乍到,医院的规定估计也不大熟悉。你错过这个点,过早就很困难了,可能得挨饿。我顺便帮你订了一份。

  十分感动,连声道谢。

  他却说:不用谢。在这儿相遇,是多大的缘分啊。

  下午,一个身材单薄的小护士为我做造影准备。打针,连续几次刺不到位。小护士窘迫不已,红着脸说:针头很钝。

  我忍着疼:没事没事。不疼。

  来了个年纪略大的护士,对她说:姊妹哟,我来帮你打。小护士退到一旁。毕竟人家技术纯熟,只轻轻一下,针就挑到我的血管,立马顺利输液。

  32号见小护士一旁尴尬,就对她说:来来来,闺女,还是你帮我打针。我老皮老肉,也不怕痛,就来我手上多扎几下。没事的。他语声温和慈爱。

  说实话,我就把你当我闺女看。放心打针吧。他补充一句。

  小护士在他的鼓励下,很轻松地给他上了针。

33号的妻子令32号“眼热”

  33号的妻子风风火火来了。走路风风火火,说话风风火火,病房里的空气也被她一身风风火火的气息推得微微荡漾。她对我们说:这次来又做了核酸检测。否则,进不了门。再也不走了,陪着老公一道出院算了。接着她絮叨:唉,上次做造影,医生上支架。我觉得他没症状。他犟我犹豫。这不,再上支架,又得重复造影。花冤枉钱且不说,人又得受罪。

  33号一边喃喃:死了算了。

  她风风火火地笑:那怎么行?过一年就退休。我们还没拿到退休金。好好治好好活,不拿够退休金不罢休。

  33号多么贤慧。询医问药,端茶倒水,又是削水果递水果,又是把33号身子里外擦个干净。而后,又一阵风飘出去飘进来,端来热乎乎香气四溢的饭食。

  看得32号眼晴笔直。我似乎听到他喉咙里口水涌动。

  黄昏时分,到了洗洗刷刷的时候。当33号妻子风风火火拉起布帘时,32号在一旁掏出手机,打开视频。他对33号妻子说:你就不拉帘了,这屋里只有你是女人,你擦洗你老公,而我们都是男人。你让我给我老婆视频一下,让我老婆也学习学习你。

  视频里,露出一张圆圆的脸。他把镜头对着33号床。他说:你看看人家女人怎样料理她老公。不但喂水喂饭喂药,不但擦脸擦身,而且还擦胯擦屁股。我看着眼热。你也看看,也看看……

  女人在视频里大着一张脸,笑眯了眼。开玩笑说:肯定是人家男人也对女人好哦……

  32号回答:难道我这多年对你不好?人家这才叫活得有味。

  视频里的女人脸色暗淡下去:我说了,我来照顾你,你又不让……声音越来越小,旁边的我几乎听不清了。

  32号说:那就免了吧,孙子也要人带。现在新冠肺炎疫情搞得兵荒马乱,到武汉又远,你还是安心在随州呆着,也不会给政府添乱。我自己能吃能喝能动,好好的。第二次支架时,由儿子照顾一晚上就行。

他向我投来“V“字手势

  大约晚上八九点,当时我躺在床上看一本《乞力马扎罗山的雪》。32号从外面走廊溜达进来,拉我出去。透过玻璃门,看到一位白发老妪在住院室门外不停抹泪。原来老妪儿子在外地重病,而老妪旧病复发,也需要住院。而一,没做核酸检测;而二,年纪大没亲属陪护。送她来的也仅是接触很少的邻人。保安和护士把她挡在门外,反复解释。邻人几次欲帮她向她儿子打电话。老妪不让。不愿重病的儿子知道自己境况……

  32号一旁看着。似乎触动了内心,流下泪来,他一只手遮着眼睛,另一只手不停抹着。回到床上,他一直叹着气。后来听说,老妪还是住进了医院,先在一间隔离病房呆两天后转入普通病房。

  我出院那天上午。教授带着一帮学生查房。他们说33号因患多年糖尿病,他三根冠脉病变严重而没呈现症状,是因为神经末稍并无知觉。而32号则更严重。一条冠脉上了三个支架。另两条闭塞以久,目前溶不了,想打通有难度。暂时也上不了支架。教授说:你的三根血管如同下水道,一根管里泥巴很软,一通则通。而另两根泥巴天长日久变得坚硬,一会半会溶解不了,得慢慢吃药,试着慢慢溶。你身体如同房子,三根支撑的柱子坏了两根,只有一根修好的柱子能撑着……

  我们瞪大眼晴,听得错愕和惊心动魄。32号则眯着眼晴,平静地看着教授,淡谈说:谢谢。

  转过头来,他自语:人生在世,生死由天。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当我步出病房门口的那一刻,他向我投来“V”字手势。

  那天当我走出医院大门,在慌里慌张的人流中,我不自觉扬起手,下意识轻轻捋了一下落在头顶的雪。哦,没有雪。那是我头颅里生长的白发在岁月里日渐零落。

作者:江南布衣,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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