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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与真实之间没有缓冲区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1年01月17日        版次:GA11    作者:谷立立

《布拉格公墓》,(意)翁贝托·埃科著,文铮、娄翼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9月版。

□ 谷立立

1897年3月某个阴霾的清晨,一位行人穿越巴黎莫贝尔广场,来到一片旧城区。这里街巷连着街巷,纵横交错仿佛迷宫。他似乎在找寻什么,却又一无所获。如果他与翁贝托·埃科一样,拥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他就会发现在他身后那些低矮逼仄的店铺里有个房间,里面有位老人正在写故事。这是小说《布拉格公墓》的开篇。它以强烈的“元小说”气质,带领我们走入遥远的19世纪,去见证一个谎言的诞生。而那位呆在窗前写作的老人,正是小说的主人公西莫尼尼上尉。他不是作家,而是居心叵测的造假者,穷尽一生之力只为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阴谋。

阴谋是埃科小说常见的主题,《布拉格公墓》也不例外。表面上,小说写了造假者西莫尼尼可鄙的一生;实际上,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密谋。为了让这个虚构的人物与他身处的时代无缝对接,老作家埃科不急不缓地动用百科全书般的大脑,对细节反复推敲,不仅搬出大仲马、加里波第、左拉、弗洛伊德等一干名人为他站台,更不惜以报菜名的方式,妙笔生花地杜撰出巴罗洛红酒焖肉、热水浴、长礼服综合炖菜等暗黑料理,为西莫尼尼加上“吃货”的人设。

说到底,西莫尼尼的一生,就是造假的一生。在他“成长”的每个阶段,都会出现一位貌似洞悉一切、实则满腹歪理的精神导师,对着他喋喋不休地灌输有关犹太人的一切。比如西莫尼尼的爷爷。他坚信在犹太人中间流传着一个阴谋,旨在颠覆他习以为常的世界。于是他写信告密,请求有关部门擦亮眼睛,“引导他们把这个民族打回他们原本卑鄙下流的面目”。但“卑鄙下流”不是犹太人,而是西莫尼尼。终其一生,他与秘密警察来往,出卖自己的同学,暗杀曾经的伙伴,靠窃取情报谋得暴利,而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魔鬼的代言人。

埃科谈文学,常常谈到“开放的作品”。在他看来,每一部小说都是“开放的”,需要读者开动脑力,对文本进行再次诠释,进而得出自己的结论。具体到《布拉格公墓》,贯穿始终的是一部纯属虚构的作品《犹太长老会议纪要》,其原型是著名的《锡安长老会纪要》。这部伪书从酝酿、搜证,到创作、成书的全过程,恰恰是开放的、流动的,不仅需要造假者根据不同时期、不同“客户”迥异的口味增删修订,还得同时具备阴谋论的所有元素。

而所谓的“布拉格公墓”,其实是一本书里的几幅版画,描绘了一座早已废弃的犹太公墓。西莫尼尼于无意中发现,随即奉为至宝。出于生意上的需求(他负责为买家提供犹太人的黑历史),他添油加醋、借题发挥,将这个年久失修的墓园直接演绎为阴谋的发源地:12个面目模糊、行事诡秘的犹太拉比聚集在此,夜复一夜地筹谋某个足以颠覆历史、改写未来的阴谋。那么,应该如何来描述这个阴谋,才能让原本单薄的材料变得具体详尽,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在这方面,西莫尼尼显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善于从各种伪造材料、文学作品中汲取素材,加以改写翻新,利用并放大彼时普通民众对犹太人的不满,撰写出一部不折不扣的阴谋之书。“应当把发言内容写在活页纸上,按不同的方式排列组合,从而制作出五花八门的发言——这样他就能根据每个人的需求,向不同的买主出售最合适的发言材料。”

好笑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种子虚乌有的创作,都是一部浑然天成的百科全书。西莫尼尼的素材,可谓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哲学、历史、宗教、伦理学、人体构造、人性本质,甚至身体反应,统统被他拿了过来,经过一番排列组合、改头换面,就此成就一部杰作。只可惜,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与真实情况南辕北辙,堪称“伪百科”的典范。比如音乐。当政治、宗教方面的指控变得陈腐不堪,造假者就会动用一切手段推陈出新,先抨击犹太人唯利是图、贪婪成性、诡计多端,再鄙视他们在音乐、建筑等领域的成就。因此,音乐就成了“为智力退化者和病人服务的感官艺术”,而犹太人则是继鳄鱼之后,“所有动物中最迷恋音乐的物种”。

或者说,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血腥秘闻,这不过是造假者惯用的伎俩。套用《傅科摆》里的说法,如果你手中碰巧有一本《乱世佳人》,急着为它升级加分,却又苦于无计可施。那么,不妨来学学造假的本事。“你只需发出指令,阿布(文字处理机的名字)就把所有的白瑞德换成安德烈王子,把郝思嘉换成娜塔莎,把亚特兰大换成莫斯科,那你就写出了《战争与和平》。”对待这样一部开放的作品,埃科的态度是明确的:诠释固然很重要,但如果仅仅揪住一点不放,不断放大、持续渲染,则不免会陷入“过度诠释”的泥沼,进而导致误读,彻底曲解作品的本意。由此产生的结果,即便算不上异端邪说,也会产生令人始料未及的灾难。

还是在《傅科摆》中,埃科提出了“笨蛋逻辑”和“疯子思维”。《布拉格公墓》沿用了这种论断。毫无疑问,西莫尼尼就是“笨蛋”与“疯子”的综合体。一方面,他受雇于看不见的狂人,负责将莫须有的罪名落到实处;另一方面,他坚信自己的行为是对历史的“重建”。只是他的“重建”,不是查漏补缺、纠正谬误,而是指鹿为马、捏造事实,将白的描成黑的,把黑的洗成白的。而他自己呢,自从下定决心要以造假为终身职业,他就已经坠入了堕落的深渊,毫无悬念地成为邪恶的帮凶。通过《布拉格公墓》,埃科提醒我们不要作恶。因为在谎言与真实之间,从来不存在事实上的缓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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