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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课》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2月20日        版次:GA11    作者:乔纳森

袁凌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我一直觉得,在中国当代的写作场景中,袁凌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当绝大多数作家功成名就后便与现实脱离了关联,仅凭借过往的记忆和浏览所及的二手事实进行创作,恐怕只有袁凌,还与当下的中国保持着血肉相连。这种相连,首先表现在他与来自乡村的人们保持着繁密的接触,他听到的是平凡的人的声音,他感受到的是平凡的人的悲喜。这是真实生活的质地,与被通俗剧、媒体报道任意拆解、随意拼搭、一厢情愿加以理顺的那种“表面的生活”全然不同。几乎只有在袁凌的书里,我们才能真切地把握住当下中国人(尤其是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们)的行为和情感的逻辑,才知道普通的中国人是怎么活着的。我相信,几十年后,当许许多多当代文学作品都已死去,袁凌的书还会有人深入阅读,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鲜活血肉就凝缩在它们之中。

非虚构作品《生死课》收录了袁凌的几十篇小叙事,其中多数有完整的故事,也有一些只是速写,记录生活的某一片段,甚至只是生活的某一瞬间(如《擂鼓台下的尼姑》)。《生死课》分为“生”“死”两辑,当然,“死”的部分也总离不开对“生”的记述,而“生”的部分偶尔也会飘过“死”的阴云。书中有部分情节曾在袁凌以前的著作中出现过,比如《床与棺之间》的素材之前就被袁凌的小说集《世界》细腻地书写过,但在相异的文本环境中,这些故事呈现的状态不尽相同:多数时候,《生死课》的叙述语调非常沉静,文字不事雕琢,纯以事实的力量打动人。

不妨以《卖布的袁大爷》一篇为例,看看袁凌的叙事风格。袁大爷早年卖布:“下乡一跑几十里,要带干粮,都是馒头煎饼,讨水喝,有时到了下昼两三点还没吃饭。卖得好中午下午回去,卖得不好,顶着星星回旅馆,有时投宿在农家,好心人给住,第二天继续卖。有次五六个人结队,走到一个山西河北界岭下的村子,卖得不大好。当地一个大爷说,翻过眼前的大山,还有一个村子,人口不少。其他的人觉得山高,都回去了。袁大爷一个人挑担翻山,山可高,都是石头,爬上去难于下坡,‘我有决心。’把包先放着坠下去,人慢慢扶着树木杂草往下挲,到了村里,人都特别淳朴,布匹很容易脱手了,晚上回到店里,伙伴们在打扑克,说袁师傅真牛。第二天再带一百三十米布去,又卖光了。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次。”这段文字干净自然,非常简单,却有一种流动的气韵。尤其是真正的叙述者(袁大爷)与写作者(袁凌)的声音“二而一”,语气很妙。细看文本,在那“得意”中,其实寓有生活的种种艰困,却又“尽在不言中”了。后文写道:“‘卖布’是个可怜活,可是转念一想,买布的人更可怜。袁大爷在沂蒙山遇到一个大爷,一辈子没有见过米是圆的是长的,‘说起来我都想落泪’。”这样让人心中一凛的事实,也只一笔带过,不再铺陈。像这种地方,特别能见出袁凌在题材上、在文字运用上的自信。

袁大爷在卖布之后,又干过刷油漆、卖鞋、配钥匙、保洁等等活计。读《生死课》,你会感慨于普通的中国人应对变故时的淡然——当然了,不淡然又能怎样,命运对他们而言,本就是变幻莫测,无从把捉的。生活把他们推到哪里,他们就去到哪里;生活突然抽去它的手,他们就死在哪里。《床与棺之间》里写二家公坐在椅子上,晒着自己住的柴棚口进来的太阳:“柴棚的另半边,是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材,和床正好对着,二家公晒太阳的位置正在床与棺之间。等到人过世了,把棺材盖打开,人从床上移过去,就行了。”

袁凌的表达克制内敛,因为事实已足够有力;偶有抒情的时候,通常就抒得未必好。袁凌对自己的写法有准备的认识,他在接受“燕京书评”的采访时讲:说到底,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都需要捕捉到事物本身存在的文学性……如果带着主观色彩的抒情或批判,那事物就给遮蔽了。我们自己的主观认识往往没有那么重要,尤其是对文学作品来说,况且这个主观认识还不一定是对的。总之,就是要让事物多维度自然呈现,就像一棵树一样,每根树枝都有一种活力,在空气中抖擞,这就是它的文学性。”当代中国的现实,在袁凌的书中获得了它最好的文学性表达。     ◎ 乔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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