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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荫路的夏天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1月01日        版次:GA08    作者:陈崇正

广州水荫路与先烈路交界处街景。 资料图片

□ 陈崇正

诗人于坚有一句诗歌我很喜欢:“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坚固,让我们彬彬有礼地告辞吧。”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个句子会大于整首诗歌,就如同某个时间会大于其他时间一样。更具体说,是夏天,水荫路的夏天。我在2014年的夏天来到水荫路,而在六年之后的夏天,又向这样一条街道告别,抬眼看到蓝天,以及蓝天之下熟悉的炎热的风,心头有淡淡的哀伤。

我将这样的感受分享给一个九零后的朋友,不出所料,他在鼻孔里发出一个鄙夷的声音:“切!”他说,换工作很正常啊。切这个字是个拟声词,也更是一把刀。在这把刀面前,过度的抒情显得幼稚且恶心。我说,这是我参加工作十五年中第二次辞职。他说,这两三年他至少换了六七份工作了。我说,有些人就像候鸟,总要不停飞来飞去;而另一些人就如大象,可以动作缓慢地生活。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对吧,我看过一个纪录片,有一群大象每年要迁徙五百公里。每年,他又把这个词再念了一遍,两个指头在空中比划了一个走路的动作。

至此,这个天是没法再聊下去了。

我望着水荫路的尽头,但水荫路似乎没有尽头。白露已过,广州的暑气却还没有消散,只有深夜的风属于秋天,白天依然还要靠空调度日。我仿佛看到一群大象正在踩着滚滚尘埃,从水荫路穿过,象牙十分骄傲地折射着落日的余辉。大象的叫声从水荫路的这头,一直传到另一头。作为想象之物的大象,才不理会六万人民币每平方的房子,水荫路只作为一条路而存在。“世界上本没有路。”一个声音说。说话的人是鲁迅,他在1927年的广州街头徘徊。那会儿的广州街头并不包括水荫路,广州的城墙早在鲁迅来到广州的十年之前就全都拆掉了,但作为城里城外的分界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刻在心里:城里就是城里,城外就是城外,不管有没有城墙。1927年的广州城,往东走就是一片荒野,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但对于城里人来说,水荫路在那时属于虚无。若是在今天的水荫路,一个虚无的人会在午饭之后到东风公园散步,一圈又一圈,像一头抗拒迁徙的大象。

如果非要假设当时46岁的鲁迅来过水荫路,那么只能说这个地方出土了东汉墓砖,上面有碑刻。完整的汉墓,要到1955年1月份才被挖出来。“先生愿意去瞧瞧吗?”一个被想象出来的朋友问鲁迅。所以一路向东。“那个小说的开头大概还是加几句话,要提到老鼠咬锅盖。”路过一间打铁铺时鲁迅在琢磨一个重要的句子用以开篇,而那会儿他并不确定去年十月刚写完的这篇小说是不是要叫《铸剑》,或者应该叫《汉砖》。

出来寻找汉砖的鲁迅先生这一天没有在日记里写上“濯足”的事,因为他看到了一片荒芜,那会儿世界的荒芜对于城里人来说就等于虚无。水荫路还没有路,它只是作为黄强的狩猎场旁边的一片洼地。黄强是比鲁迅小六岁的中年人,他这会儿并不在家,而是远在漳州。他要在六年之后,才会将这片私家狩猎场捐出来,作为十九路军坟场。那是一个民族的悲伤时刻。而在1927年,这里还什么都没有,没有水荫路,甚至没有路,只有猫儿岗、木阴岗、鸭舌岗,这些听起来适合由迁徙的大象经过的地方。“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看到这样一片洼地,鲁迅想起哪里见过的这个句子。他又想,这个地方应该用来藏剑,或者生起炉火,用来铸剑。在1927年,没有来过水荫路的鲁迅,就是一头迁徙的大象。他一定凝视过珠江水,江水滔滔,他脑袋里既没有想起剑,也没有想起大象。

而我在水荫路咬着一只肉夹馍时想起了大象。这是2020年的夏天,在我面前除了一只装着羊汤的大碗,什么也没有。在2020年的夏天,我也不可能活成一头大象,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领工资,发呆,写一些并没有什么人愿意阅读的句子,仅此而已。就在我离开水荫路之后,广州下了一场暴雨,水荫路上有几只垃圾桶在乘风破浪。很多朋友目睹了这一切,他们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我看见了朋友圈里的水荫路,那一刻这条街道在离我五公里外的地方,但我却感觉从此水荫路跟我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告别一条路显得过于矫情,但告别六年的时光,总允许在内心有一点仪式感,即便没有人能够理解。就如没有人规定这样的暴雨属于寂寞,只是那么多的水注入洼地,这一点跟一百年前并无二致。

陈崇正,作家,著有小说集《折叠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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