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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朴树记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10月11日        版次:GA10    作者:陈思呈

    陈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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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今年已经到了秋天了。但我还在回味上半年那个不充分的春天。

春天的时候W说,我们去找一找广州哪里有朴树,找到了就可以自己制作朴籽粿。W和我来自同一个小城,吾乡春天,家家户户都要吃“朴籽粿”,本是清明供给祖先的祭品,但也常常是春天时节的日常点心。我对这种点心的态度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我并不算那么爱吃,但每当春天,当我听到关于朴籽粿的音讯,鼻腔里仿佛确实能隐隐闻到那么一股植物香气,味蕾感到一种思念。

我并不清楚它们怎么做出来的,以前每次见到它们,都是一个个绿莹莹的成品出现在陶制模子里。

但W知道,她说交给她就好。现在,首先,我们要找到一棵朴树。

广州茫茫的树木里,一定有不少的朴树,对此我很有信心。否则,相距450公里的吾乡,不会把这种朴籽粿作为清明时节重要的食物。吾乡乡谚:四月食叶。这里的叶,很大程度是指朴树的树叶。桑叶次之。

在南方长满朴树的乡村,70后80后男孩子们热爱“打仗”的童年中,朴树有另一种用途,可以做“子弹”。

因为朴树的叶子中有黄豆大小的果实(可能就称为“籽”)。男孩子取内径和朴籽大小相仿的竹子一节,有时也用废弃的毛笔代替,其中一头塞入一颗朴籽,另一头再塞入一颗,用吃过的冰棍的棍子、或者家中的竹筷作为“撞针”,组成一个简单的针筒状活塞结构,就能发射竹筒内那颗朴籽了。

这是自制小汽枪。他们称为“朴籽铳”。

朴籽是最好的子弹,硬,结实,安全。“子弹”供不应求时,才退而求其次地想别的办法。一般是用旧报纸,泡水之后搓成小球,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纸巾这种奢侈的东西。要到后来,才用泡湿的纸团捏成小球代替。

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玩过这样的玩具,也许因为我是女生。但当我向与我同龄的男人们问起这种物事,他们无不如故相识一般,头头是道地讲起来。谁没削过家里几根木筷?谁没糟蹋过几枝毛笔?谁没被朴籽打中几回?这个玩具,与那种叫朴籽粿的食物,似乎在他们的记忆里平分秋色。但朴籽铳,毕竟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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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思广益,知道广州起码有几处肯定有朴树,中山大学里面有,就在黑石屋旁,白云山里面有,云台花园也有,二沙岛上有,东湖公园也有。

疫情期间没法进中大校园,白云山对我们来说又太过浩瀚,于是来到云台花园。正是疫情期间,我们想请教都找不到过路人。一边用“形色”软件辩认,一边发回老家请教长辈,长辈老眼昏花,啥也看不出来,只对此表示担忧,担心我们试错叶子,食物中毒。

这时另有一友D,也和我们是同乡,现在的工作地点临近东山湖。她听说在她的地盘上就有,通知我们,她可以作为先驱,让我们随后就来。并很有行动力地组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三个朴籽手”。——文化认同的力量。

这边我和W正往东湖公园里赶,那边D的信息就来了,说她在湖心岛发现疑似目标。语气就像发现了嫌疑犯。我感到W也深受感染,脚下的油门又踩快了一些。

可惜东湖公园停车困难,绕湖三匝才找到车位,来到湖心岛上已经快黄昏了。

一棵茂盛的老树,枝叶翩翩地垂到湖面,叶子完全符合资料上的描述:叶互生,革质,宽卵形至狭卵形,长3-10厘米,宽1.5-4厘米,先端急尖至渐尖,基部圆形或阔楔形,偏斜,中部以上边缘有浅锯齿,三出脉,上面无毛,下面沿脉及脉腋疏被毛。

叶子间的枝干也间生着小绿籽,也符合资料描述:核果单生或2个并生,近球形。就是它了不会错!

D说,她刚才问过路人,问过环卫工人,包括在湖面上泛舟打捞垃圾的,都不清楚是不是。W不慌不忙地掏出她的手机一扫,形色软件笃定地吐出两个字:朴树。

额手相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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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籽粿顾名思义,原材料不仅仅是叶子,还有曾被作为子弹的籽。叶子和籽一起研碎,加上米粉酵母,当然还有糖,组成绿色米浆后,倒入模子中蒸熟可成。

要说多好吃,确实也谈不上。植物清香和碧绿颜色确实让人迷醉,但在今天,减肥的想法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长悬于每个人头上的今天,朴籽粿吃着不如闻着香。

再膨松柔软,清香甜蜜,也不超过半个。

在这里面,值得讨论的技术核心是,做出来的朴籽粿,必须会“笑”。

笑是裂开的意思。我不知道第一个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到底出于什么想法,但从技术上不难达成,否则他的要求不会被流传成一种规定。与朴籽粿不同,用糯米粉做成的甜粿则表面光滑平整,不苟言笑。

因此,做朴籽粿时要防着小孩。防着那些童言无忌的多嘴的孩童,如果他们张口就问:“你在做甜粿吗?”那么,一语成谶,这一批制作出来的朴籽粿,就是不会笑的。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识吾乡人们对语言的敬畏。一句话,仿佛它说出时,它就具备了一种事实的魔力。仿佛人人都是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

有些以砍树为生的人们,接了一些生意,要砍的是老树。他们不敢下手,又不愿放弃这个生计,坐在树边久久地抽烟,期待一个懵懂的过路人。

这样的过路人迟早都会出现。因为,就像你每次出门遇到邻居时,总会听到一句废话:“出去啊?”废话在我们生活里,随时可遇。

现在,这群人等到一句这样的废话:“砍树啊?”这正是他们要听的。“是他叫我们砍的。”他们这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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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朴树的过程,对出现在眼前的各种各样的树,都多了一些辩认的习惯。突然发现广州的春天真美。

除了出名的、在春天换新叶的大叶榕之外,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字的树木,各种各样的树冠和树干,各种各样的姿态和表情,深深浅浅的绿,虽然它们整整绿了四季,但春天的空气毕竟不同,树木身体里的水分,通过它们微妙的呼吸,变成一种芳香。

广州的春天确实不如北方的春天惊心动魄。在喀什时,当地朋友燕子是学植物专业的,她说:“每当冬天的时候,我总是没有专业精神地觉得,路边的树已经死了,不再活过来,即使春天来了也不会。春天的时候,我觉得发芽的树木就是死而复生。每次,我都会出神地凝望,提醒自己上一个冬天,再上一个冬天。”

在广州,你体会不到这样的震惊,来自北方的另一个朋友圈圈,她说:“广州人对春天无动于衷,一年四季都在埋头喝早茶。”

我一直多么喜欢树呀。可我却总觉得外地的行道树才美,远香近臭。华东的法国梧桐,成都的银杏,它们都有着在广州罕见的,优雅的叶形。更不要说再往北的白杨和桦树。

可是在这个春天,我觉得不同了。尤其是在白云大道上。这条路行了多少年了,只是熟视无睹,现在,那些树才似乎一路迎来,对我打起了招呼。

我定睛一瞧,这一路上的树种,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其中有一些,我虽然还不知道名字,但却也与之有了眼神交流。

那种感觉,仿佛我学会了一门外语,似乎把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了,又似乎把陌生的事物变得亲切。 2020年9月9日

◎ 陈思呈,作家,著有《私城记》等,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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