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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有个“土律师”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9月13日        版次:GA15    作者:李晓

  人间

   →作者:李晓,社区干部,现居重庆

我老家村子里宋家的菜地、王家老院子、村头那棵黄葛树、刘奶奶家屋后的老水井,它们这些具体的位置在哪儿?

我在城里的乡愁,其实就是对这些地方的牵肠挂肚,它们让我偶尔焦躁的心得到云水一样的安抚。

表叔为村里画了一张地图

我从村子来到城里后,一直想为村子写上一本书,连书名也想好了,至今还在想像里奔腾。我们那个村子啊,实在是太瘦小了,在当年县里出版的全县地图上,也只有一个简单的标识。

我还很想为我们村子里画上一张地图,让思乡者的步履一一抵达。有一个人把我的这个梦想实现了,这个人把我们那个村子,手绘了一张地图张贴在了墙上。我望着村子的地图,反复琢磨,发现它像一个骆驼的形状,在两座高耸的山峰下,蔓延成一片“骆驼”身子般起伏蜿蜒的丘陵。今年81岁的侯永田,是我一个表叔,他就是这张地图的原创作者。

为了描摹出村子的地图,表叔花了不少功夫,他常常整天站在村子里最高的山顶上。天幕上,一朵朵白云如悬挂的棉被,表叔手搭凉篷眯眼打量着村子里的山岭沟壑,一张地图,便在他心中哗啦啦打开。6年前的深秋,这张浸透了表叔心血的地图终于出炉了。

我常摩挲着这张表叔送我的地图,有时感觉村子大地上的毛细血管,已经融入我的血脉里了。

表叔家的房子,在那个“驼峰”高昂的山梁上。我有时回乡,远远望去,那座房子就像镇守村子的一座碉堡坚固地耸立在那里。表叔这些年来一直拒绝进城跟表弟居住,他在村里耕种了2亩多田地,还常给我担来乡下新鲜的土豆、藕、山药、大豆、稻米……

他做义务调解员已有40多年

我的这个侯表叔,在村子里做义务调解员已有40多年,他在村子里被称为“土律师”“侯铁嘴”(铁嘴,在重庆话里意指“能说会道者”。),不过也有人取笑他为“歪律师”(歪,在重庆话里意为“劣质”)。表叔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居然读了好几十本法律书籍。在他家的书柜里,除了《西游记》之类的古典名著,就是他熟读过后用各种符号圈点的法律书籍了。

表叔读法律书籍干啥?他做乡村调解员用得上呐。40多年来,表叔调解了村子里的各类民事纠纷上千件,其中有一些“经典案例”,还记在他几个发黄的笔记本上。“这个,我告诉你,必须作为家史传下去。”有一次,我同表叔喝了酒,他手里晃着笔记本对我说道。我点点头说:“村史里也要记上一笔。”我对表叔信誓旦旦说过,要写一部我们村的村史,但心愿至今尚未达成,也不知何年何月,我能如村子里山岩上的石头一样沉淀下来,凝眸我们的村庄,开始用笔墨来抚摸与描述。

表叔总是挎着一个黄书包,里面装着法律书籍、纸和笔,他风尘仆仆地奔走在山梁上,比我老家的镇长还忙的样子。他去村子里调解,有时还要以村子里的名义,起草调解协议之类的文书。每调解成功一次,表叔就如在银行里存上了一笔钱,心里那个欣慰和满足感,让他望人的眼神愈发有光了。“给我电话,我就来。”这是表叔对村里人说的口头禅。3年前,村子里一个老板流转了300多亩土地,表叔发现那合同对村民有不利之处,在他的再三要求下,老板只好重新起草了一次。

表叔在村规里加了两条

这些年来,子女不孝引起的赡养问题,婚姻不合发生的风波,民间借贷产生的纠纷,这些家长里短的麻烦事儿,经过这个“侯铁嘴”的调解,让村子宁静了许多。我们这个村子的村规民约,修改了好多次,表叔也是主要的参与者之一。前年,根据村民们的反映,表叔还在村规民约里加了两条:一是取消名目繁多令村民们苦不堪言的“无事酒”,人情费用降了下来;二是不许伤害村子里的野生动物。

而今,村子寂寞了,表叔手机响起的次数也不如以前那么多了。有次我回乡,见他不时掏出手机看看,生怕漏过一个村民要求去调解的来电。我转身走出去,拨响了表叔的电话,只听一个声音马上传来:“我是……”

等表叔发现是我在和他开玩笑时,他有些生气了,坐在那里一阵沉默不理我。我突然发现,这个花白头发的佝偻老头儿,是我们这个村庄的“守护神”啊,我真得从内心里尊重他,要是我哪天回村,这个“守护神”一旦消失了,我会成为一个故土村庄里失魂落魄的游子。

我现在才发觉,像表叔这样的人,像老井一样顽强地镶嵌在我故土之上,就是我内心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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