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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高亭

——记倪寿川与如皋冒氏父子的交往及其他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8月16日        版次:GA11    作者:申闻

□ 申闻

冒效鲁(1909—1988)的《叔子诗稿》又重版了,不过作为《屠格涅夫论 漫话雄狮:托尔斯泰 浅谈屠格涅夫 叔子诗选与知非杂记》一书的组成部分,改了书名,夹在冒氏几种著作中,未必会引起太多读者的注意。翻阅之下,略感失望,殆《叔子诗稿》中换行、文字错误甚不少。如作于1953年的《倪寿川嘱题〈江山云林图〉》:

富人好聚书,满架不满腹。宋元夸一廛,射利转眼鬻。书成至富资,北面久受辱。翻笑昔人迂,武康山鬼哭。亦有江湖士,游谈矜狗曲。朝陪富儿饮,暮入马厩宿。倘来五乘赏,舌在万事足。倪君趣独殊,善本辄过录。手抄付佳儿,绳绳书种续。黄金散垂尽,抱书甘仰屋。丑簃为写图,云林宛在目。图成索我题,语拙手屡缩。他年献僧寮,一继阮(芸台)梁(节庵)躅。

此诗系冒效鲁应倪寿川之请,为其题吴湖帆所绘《江上云林图》。图作于1950年中秋,吴氏款署:“《江上云林阁图》。庚寅中秋,取意于赵松雪、唐子畏两家之间,戏作小图,为寿川先生雅属,吴湖帆画识。”冒氏诗中有“丑簃为写图”之句,与之呼应。此图早已流散坊间,今不知归于何处?原图后拖尾,素来只知有1950年七月冒广生(1873—1959)《江上云林阁记》一篇、《渡江云》词一阕,词尾冒氏附注称“寿川即乞撰《江上云林阁记》,吴君湖帆复为制图,图成因再题此词请政”云云,则请冒广生作《记》在前,稍后请吴湖帆绘图,尔后冒广生再题词。至于冒效鲁继其父之后为图题诗一事,因原卷后未存其墨迹,长期不为人所注意,也就有了《叔子诗稿》中《倪寿川嘱题<江上云林图>》误成“江山云林图”而未引人注意。冒广生《江上云林阁记》开首便说“道光间,阮文达于焦山海西庵设书库。洪、杨之乱,其书有存者。梁文忠读书庵中,稍稍以新刻者补之”,显然就是冒效鲁诗末句的典故所自。

与冒广生、冒效鲁父子有交往的倪寿川,作为收藏家已逐渐淡出大众的视野。刘振宇兄在《上海成都民间收藏曾熙信札选注》中考释曾熙致倪氏十五通,对“倪寿川(1898—1975)”生平介绍里也提到《江上云林阁图》,惜未参考民国续修《丹徒倪氏族谱》,记倪氏生年有误,且未及倪氏原名。按之《族谱》,倪文涛生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七月十五日,字寿川,号墨憨。原籍江苏镇江,久寓上海。其族伯倪思宏(远甫)曾任上海盐业银行经理。倪氏早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公学,《学生杂志》1916年第一期“文苑”载倪文涛集句诗:

前人矩步后人师(严允肇),妙语雷同自不知(张船山)。举世诗人宗李杜(柴云),不知李杜又宗谁(方孝孺)。

他一度入支那内学院学习内典,曾熙晚年创建衡阳书画社,倪寿川与朱大可、张大千、张善孖、马宗霍等从之游。倪寿川从事金融行业,而和艺林学界中人多有交往。郑逸梅在《艺林散叶》中说“倪寿川喜搜集书画文物,与吴湖帆相稔,辄以古人书画易吴作品,因此藏湖帆画颇多。十年浩动,湖帆所作被诬为黑画,讽刺新社会,打成反革命。倪恐怖之余,将湖帆作品悉数毁去,惜哉惜哉!”所述虽有夸大之嫌,却可视为他与吴湖帆交往的旁证。据《吴湖帆年谱》所载,1943年冬吴氏曾为倪寿川作《白云在望图》,1951年夏又为作《海岳云山图》,其所藏吴画,必不止此数量。唐云曾为之作《素盦图》,素盦很可能是倪氏的斋号。

其实,早在1920年代,倪寿川就与过云楼顾氏有交往。1928年花朝日,顾麟士为之绘《风木图》。未几,此图在乱中失去,倪氏百觅不得。幸而被顾麟士之子、倪氏好友顾公雄购回。1935—1939年间,顾氏先后请冒广生、蔡晋镛、张鸿、庞树阶、杨无恙、李宣龚、庞元济、陈陶遗、夏敬观、谭泽闿、沈觐安、吴华源、袁思亮、陈祖壬等题咏,至1950年代由其遗属捐存上海博物馆。其中,李宣龚所题二诗即《硕果亭诗》卷下所收《西津先生为倪寿川作<风木图>,乱后流落,公雄世兄以重金收归,心善其事题两绝句》,题目系编入集子时所加,可与1946年夏敬观《为倪寿川题所藏顾西津画沈乙庵〈海日楼图〉》诗参看:

埭角危阑日易收,百年潮汐此沧州。画图今属君家有,陈迹谁寻沈隐侯。前身合是倪原道,翰墨缘深顾仲瑛。百念不忘金粟影,端因曾为记佳城。

夏氏自注云“寿川先得西津为绘《风木图》,经乱遭失,乃百计求之不得,而获沈图。顾仲瑛《玉山璞稿》有题倪原道《黄氏佳城图》。”是倪寿川遗失《风木图》后,又得顾麟士为沈曾植绘《海日楼图》,稍弥其憾。尝见倪氏致顾公雄手札,论画、求画之外,另有二札答顾氏询如何调合旧印泥事:

昨询据鄙友张君云,前次两种印泥,虽有等差,尚可合并,至后一种在新制中为最精者等语,敬乞察洽。

鄙友张君面云,干湿成分系以旧泥为标准。又云硃性重而下沉,油性轻而上浮,稍侵湿气,必至于滋,须常使翻动,如攒宝塔,虚其四畔,为油沟洫,否则色黄,似乎油多硃少。上次之泥,为时非久,似可不加硃,拟请先生且用上项办法一试,何如?

说到“鄙友张君”,让人联想起十余年前在海上经眼一部1937年张鲁庵辑拓的《黄士陵印存》,原装原套,内封有张咀英墨笔签题,即鲁庵赠倪寿川者。张鲁庵之师赵叔孺《二弩精舍印谱》中有1921年所镌“倪文涛印”“文涛”一白一朱二印,似为倪寿川作。倪氏很早就对书画、印章发生兴趣之外,于古籍、碑帖也富收藏。或有以“藏书家”目之,如范祥雍《养勇斋诗钞》中有《赠倪寿川并谢贻碑帖》一诗,范氏后人作注亦称倪氏为藏书家。郑逸梅《艺林散叶》称,倪氏藏董其昌《云台集》有王时敏藏印,并藏有“郑大鹤手批之《花间集》,樊樊山手批之《花月痕》及《彊村词》”,“又藏有姚惜抱手批之《归震川集》,且有改易字句处”,曾以任立凡绘赛金花像照片、褚德彝装裱清人名片册、《四家藏墨图录》等赠郑逸梅。其所藏碑帖不乏精善之本,张彦生《善本碑帖录》、王壮弘《增补校碑随笔》《崇善楼笔记》均留其名。倪氏晚年,藏品历乱多有毁失,乃举劫余之物赠之友人,范祥雍《胡荄甫篆书直幅被人剪割,残存十二字,又失去名款,倪君寿川所贻也,取粘于纸感而赋此》诗所记,即一例也。其去世后,范氏有《悼倪寿川》,诗云:

故人骑鹤去,江上失云林(君斋名江上云林阁,冒鹤高尝为之记)。对坐空惟尘,登楼不复琴。论文期夕秀,赉帙起幽沉(余失书之后,君馈赠书帖颇多)。回首苏斋会,凄然再湿襟。

回顾前文,诗中“冒鹤高”应是“冒鹤亭”之讹。古有“鲁鱼亥豕”,今有“山上高亭”,冒氏夫子、吴湖帆、倪寿川等俱已作古人,若得睹此四字,想来尴尬之余,或许并不会发怒,反而可能会付之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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