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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镜子的科辛斯基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7月26日        版次:GA14    作者:卢德坤

《暗室手册》,(美)耶日·科辛斯基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4月版,49.00元。

  □ 卢德坤

波兰裔美国作家耶日·科辛斯基已翻译过来的两部小说《被涂污的鸟》、《暗室手册》,都是极具挑战性的文本。在我看来,科辛斯基属于那类最富狡智之人,在他笔下,颇布了些疑阵,一不小心,天真的读者就误入歧途。另一方面,强健、审慎、不被迷惑的读者,能从这些文本中获取丰富内容,因之拓宽视野,增加对人以及世界的认识。我们当然希望有后一类的收获。

《被涂污的鸟》颇有些强为之说的地方。我个人的观感,最触目的,不在于那些暗黑童话式的残酷细节,而在于需要时,叙事者立马能扮作无知、无辜、无害,把自己撇开,比如第八章瘸马被屠杀前,他的那一番自辩。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被涂污的鸟》叙事者与他所遨游、所承受影响并施加影响的世界之间,有一种不对等关系,不同于表象的是,他常常凌驾其上。有时候,我会觉得叙事者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相较而言,《暗室手册》就坦荡得多,同时也更为不动声色。那种凌驾的姿态,也隐蔽、虚弱了些似的。总体说来,这不动声色,增加了科辛斯基文本的魅力,使之富有一种冷峻、超然的气息;揭示残酷时,更有种慑人的力量。因此,论丰富度,《暗室手册》是超过《被涂污的鸟》的,虽然后者的篇幅要大得多。

《被涂污的鸟》中,叙事者穿越不少地方,进入一个又一个村庄,但是,仔细一看,每个地方,都像上一个地方的复制品,按需旋灭旋生;像身处一个“单一宇宙”,叙事者从未真正走出来过。《暗室手册》则大不同,叙事者所进进出出的,是不同的“宇宙”:集中营世界,二战结束后的波兰,消费主义的美国,以及一些看不太出来背景,像是单纯噩梦中的世界。只是他撇除了线性叙述的方式,而采用片段式。缺少链接,上下两节之间,有时那个说着话的“我”,像是不同的人:上一节中,他是富有的诱拐者,下一节里,他又成了收不到工资、饥肠辘辘的考古工作协助人员。

《暗室手册》的叙事者有许多分身,除上面提及的两个之外,还有:旅行者、滑雪老师、军人、烧蝴蝶的人、集中营建造者的朋友、偷渡者、卡车司机、探讨情爱的人、谋杀者、时刻观察着的人,等等。不管在《被涂污的鸟》,还是在《暗室手册》,主人公的肉体时常遭欺辱,挨了一顿又一顿揍,不过,他们却是操纵他人情感、思想的高手,进而完成复仇。我读科辛斯基的小说,觉得这种操纵,不管明里暗里的,都是其最着力于表现的地方。操纵是多方面的,此处举《暗室手册》里的一个例子:叙事者窃听一个女人,掌握各种信息后,开始与她约会。他有这样一段自白:“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科学家,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研究。他观察、记录、分析了这么长时间的标本已不再具有神秘性。现在我已经能操纵她:她爱上我了。”(第145页)女人该如何摆脱此种境况?照叙事者的逻辑:只能投身于另一个漩涡,才能从目前漩涡里挣扎出来。书中,叙事者提供了一个令人脊背发冷的替代方案。

这就不免令人想到莎剧《奥瑟罗》中的经典角色伊阿古了。自然,人们鄙夷、唾弃伊阿古,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在这里,可以参考政治哲学家阿兰·布鲁姆的分析。在阿兰·布鲁姆看来:“伊阿古是一面镜子,使看不见的事物变得可见的媒介。”阿兰·布鲁姆认为,伊阿古是一个魔鬼,但在这个世界并不完美的状况下,“魔鬼的否定性可以成为解放的动因和发掘真相的助手”(参《莎士比亚的政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及以下)。虽然品行不端,但对这个世界,伊阿古比很多人看得更清楚。循着阿兰·布鲁姆的观察,我们也可以说:科辛斯基笔下的叙事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比很多人来得多。他们的种种否定性,也可以成为解放的动因和发掘真相的助手。科辛斯基,可以作为一面镜子。所谓“真相”,在这里可以更明确一些:科辛斯基的叙事者,对名缰利锁、欲望之绳的关关节节,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因此才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解放的动因又在哪里呢?解脱之后的状态又将如何?仍以上述男女间事为例,《暗室手册》的叙事者说:如果那个女人从被掌控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可能重新唤起在她内心已经变得软弱无力和病态的东西,与此同时,又会粉碎那些生硬僵化的东西。她会获得新的欲望,新的习惯。”(第145页)你看,这位伊阿古式的叙事者,是不是给我们上了一课?《暗室手册》,是从伊阿古式人物内部发出的一部作品。这也正是我在一开始所说的,强健、审慎的读者能从科辛斯基那里获得的。

在《暗室手册》里,科辛斯基还描述了一种驱力。这种驱力,犹如驾驶一辆汽车,“虽然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迫在眉睫而且不可逆转”(第136页)。人好像都被裹挟而去了。影影绰绰的,《暗室手册》也写到好几位女子,面对种种裹挟之力,都无动于衷似的。那是未被征服与掌控的。如书中最后所言,这样的女子,也是叙事者的一面镜子,从她们身上,他也可以辨认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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