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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传》的三类读者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29日        版次:GA14    作者:林颐

《贝多芬传:磨难与辉煌》,(美)扬·斯瓦福德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2月版,188.00元。

□ 林颐

扬·斯瓦福德(Jan Swafford),美国作曲家、作家。斯瓦福德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后于耶鲁大学音乐学院取得硕士以及博士学位,著有一系列音乐家传记,包括《查尔斯·埃夫斯传》《勃拉姆斯传》等,并著有《古典音乐经典指南》等。

这部《贝多芬传:磨难与辉煌》是扬·斯瓦福德的代表作品,该书洋洋洒洒,中译字数竟达88.3万字,望之令人生怯,开卷不胜喜悦,一口气读完,才明白了它写得那么长、必须得写这么长的原因。并不冗余。因为拥有如此大的体量,它才有如此好的质量,如此从容自如的笔法。这部作品的读者受众也是非常广泛的,在我看来,大致可归纳为以下三大类:

第一类:音乐史家、乐评人和有素养的爱乐人。路德维希·凡·贝多芬(1770—1827)的主要创作包括9部交响曲、5部钢琴协奏曲和1部小提琴协奏曲、32首钢琴协奏曲、大量室内乐作品,还有一些为声乐和管弦乐队而写的大型作品,比如歌剧《菲岱里奥》、清唱剧《庄严弥撒》等,贝多芬对每种音乐体裁的曲目文献都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尤其是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他在很大程度上将音乐从古典主义的和声、节奏和形式规约中解放了出来。扬·斯瓦福德以其专业水准,紧扣贝多芬的主要作品,做出点评与分析,包括作品主题、内涵与节奏、转调和音符等材料构成的阐释析微,作为理论的这些内容,并不显得枯燥,造句遣词也很友好,因为作者经常运用描述和比喻,让一般读者也能产生共鸣的印象与感受。

第二类:文学读者和传记爱好者。罗曼·罗兰热情讴歌:贝多芬,比起其他任何一个音乐家,都更热烈地、更固执地、更超乎凡人地拥抱他的乐想;这“超人”,头上结集着暴风雨;他叫地底的精灵在云端出现;他要煽起火焰……妙笔生花,高度浪漫的贝多芬形象深入人心。扬·斯瓦福德说:“为了让我的音乐少受束缚,我必须让自己远离贝多芬的浪漫主义神话。直到后来我才逐渐以更深刻的批判态度看待这种神话。”贝多芬是英雄,是伟人,是音乐先锋,扬所讲述的作为普通人的贝多芬,有着更复杂也更迷人的特质。我们需要理解贝多芬经历的无数艰难——与酗酒父亲的决裂、贫穷、疾病、孤独、得不到的爱情、失去的亲情、创作的瓶颈、恳求“金主”恩赐年金、作为长子承担的家族责任,涉嫌商业欺诈的作品出售问题,等等。贝多芬依然归属于“人”的范畴,而不是“神”。

即使拥有非凡的天赋和高强度的努力工作,贝多芬仍被“影响的焦虑”所困扰。莫扎特的“神童”美誉给他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师从海顿的经历在起初产生依赖和崇拜,然后渐渐地,因理念不同而出现分歧,因名望沉浮而分道扬镳。嫉妒、压抑、反抗、启发、包容、交错,假如无法成为可能意义的朋友,在路途之中,至少有过相互辉映。

贝多芬长相丑陋,外表邋遢,喜怒无常,孤傲粗鲁,很难与女性在现实里缔结良缘。谁是贝多芬札记里那位“永恒的爱人”呢?在18、19世纪的欧洲,在旧日的图景里,我们理解艺术家与贵妇人、与少女、与崇拜者之间的柏拉图爱情。因为耳聋,贝多芬更加多疑,激化了与家人的矛盾。对侄子卡尔的溺爱与严厉的掌控欲,凸显了贝多芬的自我中心与难以相处,那种浓烈的孤独感与被抛弃感,让贝多芬的晚期作品愈发内省,愈发具有深刻的精神性。

第三类:观念史研究者和历史爱好者。贝多芬之所以“成神”,因为罗曼·罗兰等文学大家的精彩塑造,更因为“时势造英雄”。每个杰出的艺术家都是时代的一分子,同时他也协力缔造了时代。这部《贝多芬传》不止是个人传记或音乐史研究,它也是一部有关音乐家怎样参与欧洲文明进程的时代传记。

贝多芬的音乐在本质上是古典主义的,但他本人总是被视作浪漫主义的代表,为什么呢?在技术之外,贝多芬的音乐让人抵达有关英雄的古典概念的想象极限。力度变化不再只是具有旋律与和声特征的乐音的进行,力量的猛烈爆发、音高的急速升降、激情的明显流露和强烈的对比,构成贝多芬作品惊人的表现力,让音符带上了抽象的思想意义。这些音乐特征非常符合浪漫主义的基本要点,即承认人的意志和人的精神生活的敏感性。

观念史学家以赛亚·伯林曾指出,对18世纪初至19世纪中叶这一时期欧洲人对待音乐的态度的变化发展进行观察是十分有趣甚至是令人愉快的。音乐在从前被看做是一门相当低级的艺术,声乐之所以有一席之地在于它强调了歌词的重要性,主要是为了激发宗教意欲为之的虔诚和信仰。但是,在贝多芬的时代,音乐是内在灵魂的纯粹表达这一非常想法,开始成为音乐人的理想,器乐和声被认为是能突破生理条件、性别和语言限制的情感倾诉的手段。

浪漫主义的美学理想选择了贝多芬。他出身中产阶级,是一个世俗的人,他以非凡的才华,以顽强无畏的精神,以创造性的力量,打破了他的阶层囿限,超越了他的家庭出身。贝多芬的对应者是拿破仑,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逆袭王者,都是这个时代的骄子,只不过,拿破仑最后背离了浪漫主义,让他的崇拜者们极度失望,而贝多芬撕毁了自己题献给拿破仑的作品,对于那些珍贵的东西始终如一的态度,使得他的人格获得了普遍的尊重,个人的不幸与永不放弃的决心与行动,更进一步强化了他的崇高感,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成为大众英雄?

正如伯林所描绘的:“十九世纪的主导形象是阁楼上的贝多芬头发蓬乱的形象。贝多芬是听从于自己内心呼唤的人。他贫穷、无知、粗鲁、没有教养、不通世故,除了驱使他前进的灵感以外,他的一切也许都让人兴味索然。但他始终没有背叛他的信仰,总是在阁楼上不懈地创作,追随他的心灵之光创作。这才是一个人应该做的,这就足以使贝多芬成为英雄。”

作为叙事作品,本书没有在历史分析上过多费笔,但作者在引言里强调了“天才”与“杰作”概念的形成与变动,说明作者在写作时对这个问题是有意识的,我们在阅读时当有所领略。我所概括的这三类读者,是互通的,只是为了更清晰地表明这部传记在作品、生平、时代等方面的出色表述。一切艺术观念都是在历史进程中形成的,要把贝多芬和他的音乐置于更广阔的文化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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