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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老人的信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22日        版次:GA15    作者:舒罕

《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谷林著,撄宁编,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月版,78.00元。

  □ 舒罕

《爱书来》结集的是自一九九〇年至二〇〇八年间谷林老人与扬之水的信札,其中谷林信札一五六通,扬之水信札卅八通。据说为了以示谦敬,扬之水把自己的信札放在了后面单列一卷,其实这样反倒是有些不便,一来一往地对照而读应该更能还原现场吧。

谷林信札早些年读过《书简三叠》,收录了谷翁致扬之水、止庵、沈胜衣三家信札共一百四十五通。记得是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印行。那些年月这一家出了不少值得一读的好书,隐隐然有可以和辽宁教育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三足鼎立之势。那本书里写给扬之水的信札并未完整收录,要等到十五年后的今日方才得以完璧。

《书简三叠》面世时,谷林先生还可亲自写序,序文又如另一通信札也。其中有几句话讲透了他之所以爱写信的缘由:“前人有诗云:‘老病难为乐,开眉赖故人。’又云:‘得书剧谈如再少。’圣陶先生更把晚岁与故人来回写信视作‘暮年上娱’,止庵盖深会此意,这件小事如果借电话一说,岂不简省,但像来信蕴涵的那般顿挫环荡情味必致全部消失。”

《暮年上娱》是叶圣陶俞平伯两翁的晚年通信结集,是谷林先生的爱读书,亦是我的爱读书。叶俞两位,晚境澄明,笔下文字温熙通达,作一诗一词亦会为几个字是否妥贴而频频通信,还称之为打乒乓球以喻来往迅捷。谷林先生用这一今典所想表述的,亦无非是晚辈友朋的知心投契而已。

当年读《书简三叠》,最让我觉得“可恨”的是谷翁把自己的旧书悉数及身散之,而且分别对应这三位的喜好偏嗜。虽然大多是民国年间的文史著述和刊物,而延宕至今得以妥善保存甚为不易。谷林翁一生平淡,无欲无求,晚来静守斋中,得晚辈们谈文论艺,自是老怀堪慰,送这些书出去想来也是留个念想之意,也即是知堂所说的“结缘”耳。

不管是《书简三叠》还是《爱书来》,最大的感受便是谷翁真是纯粹的书生清趣,几乎所有信札都是与书密切关联。新文化运动以来,以信札名家的文士学人并不算少。以我粗略读过颇有韵致悠远回甘且都结集付梓的有大先生、知堂、施蛰存、顾随、俞平伯、郑振铎、叶圣陶、黄裳诸先生,他们都是能领略书中真趣的人,然而以总体面目论。读书所得并非是其信札的大宗。自然,他们写的文章更多,更多的和读书有关的话题尽可以放到文章中去。

而谷林先生不然,他的信札,至少就目前所能读到的,几乎全是读书随笔,而且格调尤高。他对书和读书的热爱真是贯注全力:“读书未必有成,因之也未必有用,但我总以为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值得用最热切的感情去爱。”

扬之水亦堪称书痴,故而谷林先生对这位“大妹”视作知己,信札中畅谈得书之趣,读书之乐,用书之谛。如果不看书信体的格式,完全可以编出一部《谷林书话》来,不让郑振铎、唐弢、黄裳、孙犁诸公专美于前。

写得书之趣,更多的是回忆旧年间的淘书经历,如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三日札,个中乐处足以让所有的书痴羨慕不已:

“《汉园集》商务出版,是文学研究会创作丛书之一种(丛书名或有误),是一种小开本绿色布面精装本,只是字体较小,不宜老眼。内收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三人新诗,人各一辑,故那天安迪曾说去请卞为他签个名。扉页左上角有‘其芳自存’四字。买此书情景历历在目。那时我的工作场所在前门外,晚回东城宿舍,过南河沿东口,在盐业银行的门廊下有一人用报纸铺地,燃一电石灯,平放着十几本书出售,我大约以四角钱得之。《猛虎集》徐志摩新诗,扉页有题赠签署:上款魏智先生,下款徐志摩三字,钢笔字写得挺拔有姿致,因谓海藏日记中有徐志摩与郑孝胥约定往观其临池的记载,有一次是与胡适两人同去观看,安迪因云海藏日记大可发掘,似颇望此书能如期印行以快先睹者。”

说读书之乐者,则只见他老人家在一众书册中流连往返,左顾右盼:“老朽旧书越忘越快。新书越读越慢。上次说到放翁‘八十又过二’之句。取剑南诗稿查找全篇。但检目录。竟用去两个下午。于六十五卷始查得——自然不免沿途流连。见有类似‘读书灯前目几盲’。‘眼昏不奈陈编得’‘虽无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鸣饭后钟’之属。辄复顾盼。”这样缓慢而又怡然的读书生涯何其有趣哉。这不正是木心怅然而赋的“从前慢”否。

至于说用书之谛,则更可见先生并非两脚书橱式的充塞填溢,而是由点及面,由一隅而致大观,正如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九日札所说:“现在开手读《吴宓与陈寅恪》,极感兴味,不过进度甚迟,看到有点节目,就想摘记到有关的书上去,如《吴芳吉诗选》、《梁实秋文选》、《陈寅恪编年事辑》、《王国维传记》等等。”

若以这样的读书方法熏染训练几年,大约有望由爱书人翻书人向读书人用书人转变。

几天时间翻读完《爱书来》。和前些年读《书简三叠》相比,还多了一些发现。最觉有趣的是他老人家在信札中有两处提到他的人生梦想是作中学语文或是历史老师。暑假可去海滨读书作文,我猜想他这么说的原因是以为教书生涯总归单纯。兼以教这两科只要自家愿意多少能和书本扯上关系。如此当更能沉浸书本之中不亦乐乎。

仿佛记得谷林先生的本业是出纳会计一类,工作的时间自然只能远离他心爱的书本。要一直等到因缘际会入历史博物馆整理海藏楼的日记才算真正开始过上想要的生活,虽然他谦虚地说所谓整理日记不过是用笔将原稿抄写一遍。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谷林一笔一划钞录日记原稿时静若嵩岳之松悦如清溪之水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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