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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草”看感官史学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01日        版次:GA14    作者:林颐

《青草图书馆:一部情感的历史》,(法)阿兰·科尔班著,付金鑫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2月版,56.00元。

  □ 林颐

《青草图书馆》是法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阿兰·科尔班(Alain Corbin,1936—)的新作,2018年在法国首版,中文版近期引进。

科尔班搜集西方文学史、文化史自古以来那些围绕着青草的创作。在这部作品里,每个章节都以不同的角度抒发对青草的热爱。风景之美、童年生活、情感体验、劳作场景、艺术通感,诸般种种,人类对青草有着出于本能的爱意。

这种爱意引发了回应深层冲动的创作欲望。伊夫·博纳富瓦、维克多·雨果、荷尔德林、菲利普·雅各泰、托马斯·哈代、罗伯特·穆齐尔、歌德、让·季奥诺、弗朗西·斯蓬热、赖纳·里尔克……该书纷列百余位作家,此外还有一些画家、音乐家、艺术家。他们为青草的存在而欣悦,被这个自然天地之间倔强生长的植物所吸引。他们喜欢青草绿意盎然的生机,他们赞美它、颂扬它,有时也对它的力量感到恐惧。他们都懂得安静聆听草的絮语,在适当的时候出游,把肉身与灵魂投入青草的包围。他们还赋予草许多优秀的品质,柔嫩又坚韧、活泼又沉默,温和又勇猛,在黑暗里积蓄力量,冲破泥土的禁锢,曲而不折,星火可燎原。

科尔班在《青草图书馆》里有意识地强调了感官的力量。比如,第十一章,科尔班把草地比作“欢愉”之地,他讲述了几位小说家亲身经历或想象的草地上的享受、情色的动作与特定的情感。科尔班对这些描写加以注解:绿草地毯不同于普通的床。他说:“与大

地的亲近、肌肤与清新之草的直接接触、赤裸身体上耀眼的阳光、从绿意之中浮现的微妙声音景观、自由欢愉的喊叫声,这些构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场景。”短短的几句话,从视觉、触觉到嗅觉,从外在到内心,青草成为感觉的对象,调动了人们的所有感官。

《青草图书馆》是一部奇异的历史学作品,形式上更接近随笔札记,大部分读者都可能视之为文学作品,似乎很难与历史挂钩。如何破解这个迷思?需要梳理阿兰·科尔班的学术生涯和新文化史近年的发展态势。

《青草图书馆》的副标题叫“一部情感的历史”。情感也有历史吗?尼采认为应当有在《欢乐的科学》(1882)里,尼采说道:“迄今为止,并不是每一种赋予了色彩而存在的东西都有它们的历史……人们在哪里才能够找到爱情的历史、贪婪的历史、妒忌的历史、良心的历史、怜悯的历史、或残忍的历史呢?”约翰·赫伊津哈在《中世纪之秋》里讨论了“那个时代充满激情和狂暴的灵魂”,指向了那个时代的个人带有的情绪激荡和缺乏自控的情感特征。在赫伊津哈作品的基础上,后来,诺伯特·埃利亚斯着手研究情感的文化史,专门论述了努力控制情感是“文明化进程”中的一部分。

情感史作为文化史的分支,后来经彼得·盖伊、西奥多·泽尔丁、斯特恩斯等人的研究继续发扬光大。历史学家对情感的历史发生兴趣的同时,对感觉的历史的兴趣也在上升。赫伊津哈的作品就描述了殖民地时期巴西的大豪宅里不时传来的裙子在楼梯上拖过的唰唰声响。弗雷尔的描绘更加生动,19世纪巴西的卧室里充满了脚气、尿液、湿气、精液等混杂的古怪味道。如果说这些描写还只是历史学作品里偶尔亮相的片段,那么,阿兰·科尔班所做的,就是进一步明确地把人类情感里的感官作为历史书写的对象。

在《青草图书馆:一部情感的历史》之前,科尔班还有部作品,叫《树荫的温柔:亘古人类激情之源》(2013),两部作品写法很相似,是姐妹篇。继续前溯,科尔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叫《恶臭与芳香》(中译或叫《瘴气与黄水仙》)。科尔班讨论了感觉的模式、敏感性、气味的符号性以及卫生习惯等构成的“法国的社会想象”。他采纳并发展了诺伯特·埃利亚斯的观点,将这些习惯与19世纪初法国宫廷和普通民众对疾病带来的气味的反感与努力消除臭味的现象相联系,“穷人身上发出的恶臭气味”被视作穷人的身份标志之一,由此,气味成为社会地位的符号,气味也带有了文化和意识形态。

科尔班大学时代师承古希腊史学家皮埃尔·维达尔-纳盖,感官化的古希腊文化可能给他烙印了思想痕迹。1973年,科尔班完成了博士论文《19世纪利穆赞的怀古与现代》。这一时期正是微物史学蓬勃时期,拒绝宏大叙事,主张从细微处进入历史,强调把学术思想的收获缩小为特定的研究方法。1982年,《恶臭与芳香》的出版,标志着科尔班成为史学界第一位以文化人类学方法探讨法国近代社会嗅觉系统的历史学家。1994年,科尔班出版了《大地的钟声:19世纪法国乡村的声响格局和感官文化》,勾勒了以钟声为中心的法国乡村的“声音景观”以及随之显现的教会力量与地方世俗之间的博弈。另外,科尔班还合撰编写了三卷本的《身体的历史》。作为西方文化经常呈现的一个对象,身体常被当作歌颂人的力量、活力和美的象征性符号,科尔班从宗教、医学、文学、性、体育锻炼等各个角度,展现了从文艺复兴至20世纪,“现代”身体出现的过程。

作为感官史学代表人物,科尔班的学术生涯体现了感官史的发展轨迹。如果说科尔班的早期研究揭示了以历史事件或现象的某些流变来解释社会结构和文化演化的迹象,那么,科尔班的研究越到后期越来越难以实现这种努力。包括《消遣的降临(1850—1960)》(1995)、《路易—弗朗索瓦·皮纳哥找回的世界》(1998)、《快感的和谐》(2007),以及前述的《树荫的温柔》和新近的这部《青草图书馆》,我们已经很难从这些作品里察觉社会发展的微澜。

所有文化史,所有历史,不管新旧,都要解答一个问题:历史学家应该在多大程度上以及用什么方式建构他们的研究对象?新文化史从开始就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文化的定义。举凡饮食、服饰、心态,包括我们刚才讨论的情感、感官等,都成为了文化的概念。过于泛化的结果带来了历史分析的模糊和高度重合,研究这类历史的方法和途径大同小异,不外乎搜罗众多小的表象,在分析阐述一番之后,得出一个大的结论,产生一批《XX里的世界史》等作品。新文化史遵循的这种研究方法存在碎化的危险,那些杂乱的小碎片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组合并进而表现整体的历史观念呢?

《青草图书馆》这部作品,与其说它呈现了感官史学的某些精妙,在更大意义上,它反映了一种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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