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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几句黄裳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2月16日        版次:GA14    作者:陈老萌

  □ 陈老萌

我相熟的书友,不乏喜爱黄裳文章的知音。黄裳很会写文章,赢得诸多人喜爱是自然的事。我也佩服黄裳,而且羡慕,他写得那么好。只要见到报刊上他的署名,大抵不会放过,当然寓目的仅是黄裳著述的什一。黄裳博览群书,加之交游甚广,凡说书、记事、忆人,写起来有材料有识见有情思,每读多有受益。譬如他谈论“贰臣文学”,细察失节文人流露在诗文里的复杂心绪,颇见别有意味。即使偶尔获益有限,便专注他文章的如何会做(恕勿讥之形式主义唯美主义)。挥洒自如而不失节制简约,通晓明达而包含幽思机趣,儒雅博学却不拒人千里之外。我曾数次对学兄顾农感慨,时下如黄裳这么会写文章的作者不多了。这样的文章,单有学问的教授写不出来,没有学问的文人更写不出来。上世纪四十年代唐弢为黄著《旧戏新谈》作跋说过:“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五十来年后,黄裳引述此言,仍欣然自诩:“这是很高的赞誉,也确实看出了《(旧戏)新谈》的特色。”不用说,又经半个世纪历练,黄裳文字愈发炉火纯青。

一九九四年黄裳披露一组钱钟书给他的信《故人书简——钱钟书》,为第十五封信所作一段读释,足以见识他行文老到。(文见中华书局版的黄著《书之归去来》)钱信仅百余字,先迻录以便说话:

北来得三晤,真大喜事也。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

遍求善本痴婆子

难得佳人甜姐儿

幸赏其贴切浑成,而恕其唐突也。如有报道,于弟乞稍留余地。兄笔挟风霜,可爱亦复可畏(如开会多、学生于文学少兴趣等语请略)。赵家璧君处乞为弟一促,谢谢。即上裳兄文几。徐高二公均候。弟钱钟书再拜。内人同叩。三十一日。

黄裳文字也不长,一并录下:

于书丛中又发现默存一笺,系一九五О年春所作。是年我因事到北京,曾去清华园。在许多教授中,相熟的只有默存,曾数度访晤,听他畅谈,真是妙语连珠,可惜未作报道。所说《痴婆子传》,是我在琉璃厂买的一册抄本,是书肆伙友从旧本中影写的,实在算不得“善本”。但此联实在是妙手天成,不愧佳制。赵家璧处,是要我代催《围城》版税。徐高是徐铸成和高季琳,是一起同住的。“三十一日”想系笔误。

此处不说它旁的高明技巧,单下笔细密,忍不住令人拍案叫绝。高季琳者即大家熟知的作家柯灵,避熟就生,是不愿明显地提及这位与他反目的旧友。因为柯灵一篇《想起梅兰芳》,黄裳感到“充满恶意”,于是曾经患难与共的两人,今黄裳心目中的柯灵,嫌恶至极。然而钱钟书问候“徐高”,他不得不作一交代。不着痕迹地换个名字,既不违背事实,又遂自己心愿,深谙春秋笔法也。为便于读者明白信的相关背景,黄裳注释可谓详尽,偏偏遗漏了当今读者不甚了然尤需注释的“甜姐儿”。这个甜姐儿不是奥黛丽·赫本演的异邦电影里的洋妞,实四十年代风靡一时的中国影片女一号——黄宗英。“甜姐儿”由此成名,俘获众多影迷,传言黄裳亦是其中一位。并传言,原名容鼎昌的黄裳,笔名由此而来。纵然成不了恋人,但甘为佳人服饰,初心不渝。传言究竟如何,虚虚实实。不意这里知情人钱钟书赶来凑趣,几近坐实。黄裳只得装聋作哑,我们于聋哑则会心一笑。例子无关宏旨,琐屑中却透露作者为文之用心之用心擅长。

近日闭门躲避新冠病毒,捡起黄裳《来燕榭文存二编》万余字的“后记”再读一过。多米诺骨牌似的,接着连续阅读多篇他与人争辩的文章,才晓得老先生四处开枪,对准了葛剑雄、张中行、韩石山、止庵,以及他曾经的旧识柯灵,或还有旁的对手。文章里是是非非,恕我学力不逮,未敢置喙孰是孰非,有兴趣的依旧是看他如何地做文章。这么密集地一看,生出另一种感想,不大赞赏他火药味太浓的文字。决非不赞同他争辩,是不赞赏他与人争辩的文风,不赞赏他争辩时的姿态心态。简练不见了,代之以冗长,失之絮叨。睿智不见了,机敏裹着尖刻。离开了早先的儒雅、少了些坦然诚恳。某类过结不妨也来点装聋作哑,若要申诉——申诉原可理解,乃至应该——平实澄清便作罢原委,非要表明态度,分寸内点到为止。何苦纠缠不脱,弄得像吵架。“后记”开首就说,拜读对手文章“不禁失笑。直感地想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嘘’过的‘粪帚文人’又借尸还魂了。”这样的文字似意气用事,节外生枝了。其于化解自己委屈无补,反而徒增对方怨怒。黄裳崇敬鲁迅,常置文豪的杂文于案头。因而袭用鲁迅般匕首,句句见血。鲁迅是刺向腐朽的封建伦理和掌权的反动统治,黄裳交锋的毕竟不是敌人,充其量个人恩怨而已,大可施行“费厄泼赖”。争论由明辨是非下滑到恩怨互怼,当是学问的不幸。以黄裳在读书界的资格和声望,做做宰相何妨呢。读者除了看纠纷的是非,同样会看看谁文风的纯正。

我想,如果不写这批争论文章,或不写得这么大火气,“文体家”的黄裳,他的文体是不是要完美一些。惋惜了啊!我惋惜之下这点感想,被在天之灵黄裳看到的话,定逃不过他狠批一顿。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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