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社工进ICU探视芸芸时,两人一起DIY咕咔。
2. 芸芸在ICU折的星星。
3. 芸芸写下的心愿。
4. 芸芸在ICU时和妈妈互传的小纸条,孩子去世后,芸芸妈妈一直都保管着。
又到一年的清明节,逝去的人被光明正大地想起、思念。
是的,很多时候,这种思念很小心。特别对于父母们来说,如果是他们的孩子离开了,如何走出思念,是他们余生的功课。
在这不幸之中,唯一的温暖也许是孩子离开世界时,他们曾互相表达过爱意,有时间有机会好好告别。2022年6月,深圳市儿童医院儿童安宁疗护病房启动。对于生命走到尽头的孩子,医院提供舒缓治疗及哀伤辅导等服务,让临终儿童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开,给这个家庭注入一点温暖,少留些遗憾。
两个家庭的抉择
面临三次病危“ICU里住得最久的宝宝”
早早妈妈没有想到,孩子出生后一直很正常,结果一生病就进了深圳市儿童医院PICU(儿科重症监护病房)。
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可爱的女儿。2022年,孩子快满一周岁时,开始生病。当时孩子心跳快、呼吸快、喂养困难,不肯吃东西喝水,嗜睡。早早妈妈以为是喂奶时不小心让孩子吃到化妆品,导致铅中毒。看到孩子躺在病床上,早早妈妈非常自责。
在医院治疗后查出孩子病因:是一种罕见的基因疾病。这个消息并不能减缓家庭的痛苦。白天大人们在大宝面前,轻松和谐,大宝一睡着,全家沦陷在很悲痛的氛围里。
其间,儿童医院医生和社工给了早早妈妈很多鼓励。“他们经常跟我们沟通,发信息,后来我们家娃跟他们更亲近了。”早早妈妈说,孩子住院第一个月时去见孩子,孩子见到她还会叫妈妈,由于年纪太小,后来就认不出妈妈了。相反,她察觉到医护人员对孩子很好,所以孩子看到医护人员经过就会开心。这是孩子住院这么久以来,给妈妈的一点安慰。
“这是医护人员对她的爱,我当时就很感激。”早早妈妈说,“妹妹是ICU里住得最久的宝宝(住了7个月),他们总是会跟你反馈很多小细节,写妹妹的状态。每个医护人员都是天使,一直帮我照顾她。”
从不能接受,到接受孩子离开,这期间有医护、社工的陪伴、开导,早早妈妈也看了很多心理方面的书籍自救。“妹妹给了我们一个很长的缓冲时间,她有三次病危,每次病危时,让我不断练习,她真的走的那一天,我才能敞开心扉,虽然那天我一直在哭。”早早妈妈阻止不了悲伤,但逐渐学会坚强乐观面对。同时带给她最宝贵的启示:孩子的爱会换成另一种形式,让她去重构新的生活,去爱遇到的所有人。
只要梦到孩子,早早妈妈就会写日记,在日记里跟孩子对话。“她的照片,她的视频,她的日记,我会留住她的一切。所以当医院社工问是否愿意接受采访时,我很愿意。如果采访也是一种爱的方式,我希望能够帮助到别人,我想这是孩子想要的。”早早妈妈说。孩子离开后,她主动跟医院说:如果安宁疗护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愿意去服务。
清明节到了,早早妈妈写了一封信给孩子。
“早早,妈妈几乎每一天,都会在某个片刻,特别地想你。你住在了我重建的心世界里面,我能感觉到,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哼唧、微笑、打气,给我爱。
那些过去的,遗憾的,慢慢的,化成爱的印记,埋在心底。依然很感谢,你来过这个世界,让我成为你的妈妈。
我永远爱你!愿你新的人生里,顺心顺遂,健康健康又健康!妈妈期待着能够经常在梦里和你见面,你要记得来哦。我的女儿!我的早早!”
8岁孩子渴望出ICU 深夜谈生死,“我不想你们难过”
“妈妈,希望你不要为了我生病的事情不开心,希望你天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我一定会加油。”
这是芸芸去世之前给妈妈写的小纸条。那时,她8岁,因为白血病,转入深圳市儿童医院PICU,不能每天见到家人,医院社工让她以“传纸条”的方式和妈妈保持联系。
这样的通信,持续到芸芸回到普通病房。当时芸芸已经走到生命终末期,她很渴望出ICU。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在PICU时,医生曾问芸芸妈妈,如果孩子再出现需要抢救的情况时,要不要插管?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即使插管,也不一定能救下孩子”。
哭了好多次后,他们最终决定陪孩子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她一直在ICU坚持,就是想出来跟我们见面,她真的好努力”,芸芸妈妈说。在医护人员的协调下,秉持着安宁疗护的理念,芸芸回到了普通病房。
转出来后,孩子剩下的时间以秒计算。
芸芸明显开心了很多。由于在ICU的治疗需要,很多东西她都没法吃太多。而在最后的一周,爸爸每天都会提前问她想吃什么,然后在家里做好带过来。比这更重要的,是爸妈和小伙伴的陪伴。医院社工特意准备了一场“音乐会”,唱了芸芸点的歌。“社工晓玲来了,柠檬姐姐也过来陪她,她心里面很开心,但表现得很酷。”芸芸妈妈说。
社工杨晓玲回忆芸芸刚生病入院时,母女俩偶尔会“吵架”。对孩子生病的担心,治疗费用的压力,都压在家长身上。医院社工及时介入,开展病床服务,给芸芸还有病房的孩子讲故事、唱歌,同时也疏导芸芸妈妈心理,帮助家长从患病的阴影中走出来。
有了社工的帮助,芸芸妈妈渐渐调整了心态,和孩子的关系越来越好。
在芸芸去世前几天,母女俩有一次关于生死谈话。“有天晚上,她不太舒服,半夜三点我们聊天,芸芸说到在ICU时,住她旁边的一个姐姐病重,医生、护士姐姐忙着抢救。我问她,如果这个情况发生在我们身上怎么办。芸芸只说了句,我不想你们难过,就哭了。”芸芸妈妈说,她没想到孩子会流这么多泪。
芸芸妈妈擦干孩子的眼泪,叫她“傻瓜”。如果不是选择安宁疗护,芸芸妈妈可能没有机会在孩子去世之前,这样亲密地聊天,好好地拥抱,满足孩子的心愿。几天后,芸芸在妈妈怀里离开了这个世界。
“芸芸是带着很多的祝福和很多的爱走的,她不孤单。”芸芸妈妈觉得医院的医护人员、社工给了很大的帮助和支持,让她能够作出这样的选择。
清明节到了,芸芸妈妈最想对孩子说不要担心他们。
“芸芸,你在远方还好吧,爸爸妈妈都想你啦!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会好好的,你在远方过得开心、快乐就可以啦!”
儿童安宁疗护的对象
华南首家儿童安宁疗护病房在深圳开设
告别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送别的对象是孩子,更是如此。
2019年,深圳成为全国安宁疗护试点城市,深圳多家医院成立安宁疗护病房,为疾病终末期患者提供疼痛及其他症状控制、舒适照护等服务,并对患者及其家属提供心理支持和人文关怀。2022年6月,深圳市儿童医院儿童安宁疗护病房启动,这是华南首家儿童医院安宁疗护病房。
什么是安宁疗护?安宁疗护是指为疾病终末期患者在临终前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人文关怀等服务,控制疼痛等不适症状,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世。
继成人安宁疗护被重视后,对儿童及其家人的安宁疗护也开始走入人们的视野。随着儿童安宁疗护体系不断深入,时间从儿童患者生命末期转变为诊断后即可实施安宁疗护。
儿童的安宁疗护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其情感、认知等方面存在差异,需要根据儿童的年龄、发展能力和偏好提供不同的管理模式。此外,长者与儿童在家庭中的角色及其意义不同,儿童安宁疗护需要面临的挑战、工作的手法、家属的哀伤辅导等内容皆存在特殊性。
2022年6月,深圳市儿童医院组建了由医生、护士、医务社工、药师、营养师等多学科专业人员组成的安宁疗护多学科协作组,为有需要的患儿提供安宁疗护服务。
深圳市儿童医院PICU主任杨卫国表示,以往遇到临终的患儿,家长无法进入PICU长时间陪伴,只能是患儿离世后见最后一面,家长给孩子换衣服后就得离开。设立安宁疗护病房后,家庭可以选择入住安宁病房,在孩子的最后阶段有家人的陪伴,犹如在家中,疼痛等症状得到舒缓,孩子能安静、有尊严地离开,这给家庭带来很大的慰藉。
“对于符合安宁疗护准入标准的患儿,多学科协作组团队与主诊医师一起制定照护方案,指导全周期的安宁疗护,如疼痛干预、舒适照护、心理支持、营养指导、哀伤辅导等。”协作组组长、血液肿瘤科副主任麦惠容介绍。
“星星航站”:给父母和孩子好好告别的机会
我们谈安宁疗护,是给谁安宁?
深圳市儿童医院PICU的主治医生张蕾表示,成人也许能表达,孩子可能表达不了。在PICU里还要不要维持治疗,对家属来说,心里很焦虑,还有经济上的压力。家长既怕失去,又在焦虑的等待这个失去的过程,很煎熬。她认为安宁应该从三方面来讲,除了让孩子安宁,还包括医生、家长,选择安宁之前,这三方都会受到冲击。一方面是医生心里要有个评判,这个孩子能否继续治疗,对孩子好不好,另一方面是家长,他们怎么下决定选择安宁疗护。
张蕾医生还记得,之前PICU有个小男孩,已经走到生命终末期,他每天脸都朝着门的方向,渴望出去看到父母,但父母不忍放弃,希望继续救治,因此错过最后相处的时光。
家长不愿放弃孩子,也不敢在孩子面前谈“死”。PICU社工林莲英在日常工作中,家长常常会说,孩子还小,很难跟孩子去聊这个事情。“生命是不可逆的,我们隐瞒这个情况,跟孩子互动,能保证孩子不知道吗?”林莲英说,如果孩子有些事情想做,但因为我们没有去聊,可能会很遗憾没帮孩子实现。
我们常常说生死两相安,生者如果带着遗憾,这种痛苦会撕扯一生。“对待死亡的态度,跟所有人有关系,不仅是孩子,包括父母,医护人员,社会大众,都息息相关。”林莲英说。
深圳市儿童医院院长麻晓鹏也谈了医院开展安宁疗护,成立安宁病房的初衷,“对于那些病情严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患儿,我们希望让离别不再冰冷,给这个家庭注入一点点的希望,多留些记忆,少留些遗憾。”
深圳市儿童医院的安宁病房名为“星星航站”,深圳市儿童医院社工部主任吴文湄解释,“寓意这里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中转站,每一位入住的孩子,都将成为一颗星,永远在天上看着、陪伴着,也用星星那温柔的光护佑着家人。以后我们也会成为天上的星星,一起团聚。”
“当家长思念孩子时,仰望星空,能想象孩子在星星上眨巴着眼睛微笑的样子,那我们就满足了。”吴文湄说。
社工分享
“小勇士闯关记”见证者柠檬姐姐:在儿童肿瘤病房,做一个快乐使者 用生命影响生命
钟栩柠是深圳市儿童医院向日葵儿童·Vcare关爱空间的医务社工,孩子们都叫她柠檬姐姐。在深圳市儿童医院九楼的血液肿瘤病房里,她是“小勇士闯关记”的见证者,陪伴着孩子们往前走去。同时在很多患者家属心中,柠檬姐姐也给了很多慰藉,让他们更有力量面对孩子的疾病。
“肿瘤患儿在确诊后需要面对生理层面变化的挑战——化疗产生的副作用、面容的改变、毛发的脱落等,同时还需要处理内心的孤独感。”栩柠说,“不快乐”成了肿瘤患儿生活中的关键词,在日常的实务工作过程中,经常看到和听到“不快乐”的画面与声音。
钟栩柠认为协助患儿树立积极的心态(重获快乐),对他们应对疾病的信心树立是有一定益处的。在陪伴患儿治疗的过程中,与他们构建一段段积极回忆,对于患儿的心理健康也有正向作用。
如何让自己的工作专业又有温度?进而真正让患儿家庭受益——这是栩柠选择成为社工的初心,也是在临床实践工作中不断反思的内容。随着临床实务经验的累积,栩柠逐渐形成了一种具体的方法论:做一个快乐使者,走进肿瘤患儿的心坎里。
栩柠在策划和设计服务时,遵循的原则是“以患儿为本,让患儿开心”,根据这一原则开展不同形式(情绪舒缓、音乐减压、绘画表达等)的服务。孩子们开怀大笑的瞬间也成为了栩柠这位“快乐使者”坚持一路前行的强大动力。
“我想,生命影响生命,便是如此。”栩柠说。
采写:南都记者 李榕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