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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康复的90后湖北女孩

在广州制衣十多年 想开间家庭作坊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2年11月24日        版次:CB06    作者:莫郅骅

  方舱隔离患者们的一日三餐。

  广州琶洲方舱3号舱首批115名新冠感染者顺利康复出院。 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供图

  方舱内设有休闲区,能看电视看书,后因病床增加就撤掉了。

  住进方舱的患者越来越多,开始增加上下铺、行军床。

  休息区内,大家会把衣服挂在铁架上。

  夜色下的上涌村。 南都记者 莫郅骅 摄

  90后湖北女孩 安安

  时间

  11月6日至11月15日

  湖北天门女孩安安15岁来广州,十余年来辗转于海珠城中村,经历过多个制衣厂。11月6日因密接被定点转至方舱医院,后测出阳性。在方舱生活10天,她说冲凉条件比出租屋好,后勤保障人员定时发盒饭,还遇到了温柔的医生。康复回家后,她打算原地过年,如果海珠区解封了,想回丈夫的老家云南过年。夫妻俩盘算着,若有机会,早日在广州把规划中的制衣作坊办起来。

  11月16日零点刚过几分,广州海珠上冲西约南的“上涌村”牌坊处,往村里排成长龙的密接和高风险人群正等待登上转运车——这里属于大塘片区第三网格,疫情形势严峻。若是往日,这里只是上涌村一隅,没有网格之说。

  安安提着行李逆行回家,她刚从琶洲方舱医院结束隔离,是3号舱首批115名顺利康复出院的新冠感染者之一。与她搭伴的还有两位湖北老乡,彼此不相识,却都是在此谋生多年的制衣工。城中村路灯照亮的地方形成一块块碎片。安安给老乡指路,“把这条巷子走完,再把那条路走穿,就到你住的地方。”

  10天前的11月6日晚9点多,安安作为密接人员被定点转至方舱,老公和半岁的儿子作为次密接人员,在几个小时前被送至酒店隔离。“我们有好些亲戚生活在康鹭、大塘片区(即海珠此次疫情重灾区),都从事制衣行业,除了我们家,其他都安全。”她说,自己16岁来海珠做制衣工人,到今年已有15年。对于这个湖北老乡集中的“制衣村”,安安再熟悉不过,而对于此次疫后或将带来的改变,她抱有期待。

  我可能密接了

  11月4日,安安如常独自下楼参加大规模核酸检测,丈夫留在家里带娃,这是他俩除了买菜之外鲜少下楼的时刻。“其实我们的日常防护做得还可以,基本不出门,毕竟家里有小孩。我和我老公说,即便抱着小孩能优先排队做核酸,也不要这么做,毕竟人多而杂,就轮流下楼。”安安记得,为她做核酸的医生问了一句“今天核酸排队排了多久”,她戴了口罩回答“只排了十几分钟就到了”,说完就走了。

  当天下午5点,广州市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会上透露,11月3日,广州新增572例新冠病毒本土感染者,海珠区单日新增433例,其中凤阳街康鹭片区、江海街大塘片区、华洲街龙潭片区等高风险区内新增病例数未见明显下降。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区域聚集了大量城中村,人口密集、空间狭窄。

  广州市卫健委副主任张屹曾表示,这些城中村握手楼多,内部多为小街窄巷,整个区域空气流通不畅。“当有感染者存在时,排出的病毒极易在区域范围内形成短时间内难以消散的气溶胶。此时居住在楼上楼下、附近楼栋以及穿行其中的居民,如果未做好防护,极易被感染。”

  次日凌晨5点,广州市卫健委的一通电话,划破了安安家的宁静。“工作人员告诉我,跟我同一根管子里有异常,我可能密接了。叫我不要出门,居家做好防护,把口罩戴起来,晚上会有人上门做核酸。”安安说,当晚,医护上门为她先后做了抗原检测与核酸检测,抗原结果呈阳性,核酸结果呈阴性。而后,医护再次上门给她做了两次核酸,结果并未在健康码上显示,“市卫健委工作人员就打电话告诉我,核酸结果异常,需要到方舱隔离。”

  安安来自天门,与大多湖北女孩一样,活泼开朗、独立好强的性格特征尤为明显。健康码呈“红码——密切接触者”时,一向大大咧咧的她截了张图,发了朋友圈,不久就收到了亲戚的善意提醒,让她删了,以免被老家人“不待见”。“我当时认为自己‘红码’并不是犯了什么错,但想想家人提醒得也有道理,就删了。”

  丈夫和儿子的核酸检测呈阴性,按当时政策规定列为“次密接人员”,将被送至定点酒店隔离。安安这才有了为母的柔弱,“我家小孩一直是我在带,怕和他分开了,他爸爸带不好,当时人是有点慌。但也没办法,我要是‘阳’了,肯定不能跟他待在一起,不然也会传染给他。”11月6日,一家三口相继离开了那个勉强能摆下两张1.5米床的家。  

  “那个男医生好温柔”

  琶洲方舱医院3号舱由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接管。据该院琶洲方舱医院医疗总负责人林周胜介绍,方舱内有218名医务人员,收治了1600多名感染者。安安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床位,也无法估计有多少人,被安排到床位后,她休息了下来。

  “每天一日三餐,比我在家里吃得规律,我在家一天就两餐。”安安向南都记者回忆起自己的隔离生活说,在方舱活动范围小,后勤保障人员会定时发放盒饭,休息区设有饮水机,可打热水,卫生条件较好,洗澡有淋浴,“这比我在家里好,我们家只能用水壶烧水来洗澡。”或许因感染出现症状,安安有点咳嗽,医生给她吃了几粒药,慢慢也就好了。

  “可能大家的经历会不一样,我在方舱里呆着还好,有什么问题向护士反映,他们能解决的都尽量解决”,安安心里明白,到方舱支援的医护本就不易,“工作强度和压力那么大,能冲到危险的一线,已经很不错了。”

  思子心切,安安每天和儿子视频连线几次。“五天之后,我老公和儿子的核酸测出来是阳性”,安安无奈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被我感染了,还是怎么着。”听闻丈夫说有可能被转运至方舱治疗,安安很揪心,担心孩子太小住得不习惯,担心丈夫万一有事离开,已经会翻身的孩子从床上掉下来,她不敢再多想。

  安安找到方舱的医生,希望能有机会“家人团聚”。“我问,如果他们来了方舱,能不能把我调到他们那儿,好有个照应。医生说他们管不了,要看转移的人怎么弄。”安安看着没法,更加难受,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掉眼泪。医生于心不忍,“她说你先别哭,你孩子那么小,可能不会转移到方舱来。你要问清楚,如果他们真的转到了方舱,我们再来想办法。你现在哭了,把口罩弄湿了,很容易感染”,安安想想也有道理,后来才弄明白,丈夫和儿子是无症状感染者,会被送至定点医院治疗。“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男医生好温柔。”  

  居委半夜赶来送钥匙

  11月13日至15日,间隔24小时,安安连续做了两次核酸检测,结果均呈阴性,达到康复出院标准。15日下午,3号舱首批115名新冠感染者获批康复出院,安安在几个人的队伍里举着一张写着“南洲街”的A4纸——他们将回到同一个居住地。

  “您知不知道居委在哪里呀?”16日零点刚过,下了车的安安拎着两袋行李走到南都记者跟前询问,此时记者正穿着“大白”,被误认为志愿者,“之前有‘大白’拿了我家钥匙要到家里消杀,后来把钥匙放到了居委,让我回家后去取。”

  此前,房东给她留了居委会的固定电话号,此时已是深夜,并未能拨通。记者提议再询问房东寻找其他联系方式,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太晚了,我怕房东睡了。”问了几位居民与志愿者,均不了解居委会地址,无奈之下,安安只好拨通房东电话,辗转拿到了一个手机号。约一小时后,居委将钥匙送来了,安安事后颇感抱歉,“工作人员还穿着防护服,他们应该还在工作中。”

  安安租的房不大,一堵墙将房间划成“一室一厅”,但未隔到头,也没装上门。“还不如打通了,墙反而占地方。”她说,但房子靠近村口,外边刚好是一个停车场,空气流通、采光也好,加之楼层不高,带小孩出入方便,月租一千块,“为了小孩,我特意选了个环境好的,刚住两个月。”

  屋里没有从事制衣行业留下的蛛丝马迹。安安说,为了好好照顾孩子,夫妻俩决定,不能都在制衣厂里做工,得有一个人能空闲。几个月前,安安开了间网店,鉴于自己和小叔子的女友都身材微胖,就主打“大码女装”。受疫情管控影响,网店收到订单却无法发货,遭到顾客投诉。丈夫怕再惹麻烦,便暂时把网店注销了。

  按照有关规定,安安连续居家隔离七日,11月22日,她的健康码已恢复绿码。而这些天,夫妻俩考虑过接下来的打算。“可能还是希望能和我姐姐一家合伙开个家庭作坊,等这里的环境变好吧”,她说,如果没有此次疫情,这本是他们家今年底或明年初的发展规划。  

  独立起来,给自己争取

  “全国纺织看华南,华南纺织看中大”。在海珠区,位于广州市中山大学南门的“中大布匹市场”是全国第二大纺织品交易中心,其附近遍地制衣作坊的城中村已成为整个制衣生态链的重要一环,其中康乐、鹭江、上涌、大塘、龙潭等城中村尤甚,也是海珠此次疫情的“核心区”。

  在这一大片“制衣村”里,安安有两个“多”:打拼年头多、亲戚多。十多年前,在天门老家,安安父母做定制西装的工作。安安学习成绩一般,2007年,15岁的安安念完初中时,爸妈打算来广州发展,她提议要一起来,这是湖北人热衷的“广漂路”,“天门外出谋生的人差不多有90%都在广州,基本都是和制衣打交道,要么搞档口,要么搞加工厂,要么直接做车工”,安安说。她有一对年长五岁的双胞胎姐姐,比她早来一年,在康乐村制衣。

  “我来的时候鹭江就长那样,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安安记得,刚走出广州火车站时,都市繁华之景确实和农村天壤之别,但进入城中村就会感觉,“好像还没老家好”。在鹭江的第一年,因为不熟悉市场行情,接了外贸订单没赚到钱,安安父母决定自己开一间家庭作坊,两个姐姐也回来帮忙。单家独户的“夫妻店”“家庭店”,有两三个到五六个车位的规模,在城中村里多得很。“那时候,外面一个车工的月工资大概2000来块,我们自己开厂,一个月可以拿到两千五六。”那时候,姐妹仨加上哥哥、表姐、表妹,厂里就有6位车工,爸妈帮忙包装、做饭,承担后勤杂事,一间家庭作坊就运作了起来。起初和姐姐们出去学手艺时,姐姐总会揽下麻烦的活儿,让安安做些简单的,“我现在的手艺还是个半吊子”,她笑了笑。

  两年后,哥哥成了家,到北京开了超市,两个姐姐也相继成了家。家庭作坊运转不下去,父亲就把它转让了,和母亲回老家给哥哥带孩子。安安继续留穗打拼。

  由于缺乏社会历练,在第一个制衣厂,安安遇到了克扣工资的老板,“在厂里,不少辞工的人,男孩子会被打,女孩子会要不到工资,但我把工资要回来了。”她记得,那年她19岁,在她的车位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因辞职要工资,被老板和四五个三十多岁的男工围殴,“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老板拉开了。”她想,或许这是导火索,使得她在后来辞职时也被老板刁难,不给结工资。安安心里气得很,她向多方打听后,找到了凤阳街劳保部门帮助,最终拿回了两千多块的月薪。  

  规划中的“家庭作坊”

  那些年,安安在这些城中村经历过多个制衣厂。有一年多,安安很拼命。制衣工一天上班时间长达十五六个小时,她最多能上十八小时,剩余六小时休息。“工厂与宿舍就隔一条巷子,下了班赶紧回去洗澡睡觉,到点了,老板就会去宿舍喊人。”她告诉南都记者,正常情况下,制衣工平均月薪在4000元上下,她一个月最多赚了6700元。

  这是一件多劳多得的活儿,但身体向她发出了减速“信号”。“那时候,我每天喝咖啡,后来都觉得咖啡是甜的。身体很不舒服,一进厂里就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我和我姐说,我不能在这里上班了,好累。”姐姐能吃苦,比她在那多做了一年。

  每次辞职,安安会休息一段时间,少则一周,长则一个月。但大家都在上班,独自一人着实无聊,这时她又会进入下一个轻松点的工厂,“每天上班12小时,对我们来说已经很轻松了。”

  23岁那年,通过相亲,安安结了婚。夫家在云南经营着一家服装厂,做点小生意,这是安安最初所看中的,“那时候我不想每天在工厂里踩缝纫机,就想找个家里做生意的,不用再做服装行业。”结婚后,夫妻俩去了贵州开店,卖佛山产的吊灯。呆了两年,网店的快速发展让他俩的实体店生意并不好做。思来想去,安安还是想回广州捡起自己擅长的制衣行当。

  被问及是否喜欢制衣工作,安安直言“我不喜欢”,笑了笑,“但因为我没有高学历,做别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高工资,只有做这个,工资稍微高一些。”她也能感受到,如今的服装行业,年资长的车工已逐渐“断代”,老手成了香饽饽,“95后的孩子基本都不会再做这个行业,现在的老板也比较重视车工。”她提到,如今的车工会比以前“过得舒服很多”,一天上班12小时,每月能拿到1万块左右,“我二姐比较能吃苦,一天能上十四五个小时,一个月最多能拿一万七。”手工越精,懂的工序越多,薪酬也越高。“像我姐姐,什么衣服拿起来都会做,知道那个工序,可以做得很漂亮。但像我,手艺不太好,棉袄、毛呢大衣那类我都不会做。”

  安安开了网店之后,丈夫原本有点裁床技术的底子,就接着往深了学。“本来想着,他正常学到今年年底,明年我们去开厂的话,就不用请人了,什么都能自己做。”他们想好了,与姐姐合伙开厂,姐姐手艺好就挑大梁,可以管事,丈夫跟着工作能有稳定收入,自己带带小孩做点杂事,少分点钱或不分钱,能把小孩带在身边。“我希望能给孩子创造好一点的经济环境,不想让他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当前,广州海珠疫情仍处于攻坚时期,安安这几天想过,今年已不太可能复工。“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如果疫情一直比较严重,我们就打算原地过年,如果海珠区解封了,我们就会到云南过年,还要给孩子摆酒席‘抓周’,明年回来再看看是什么情况。”夫妻俩盘算着,若有机会,早日在广州把规划中的厂子办起来。

  (应受访者要求,安安为化名。)

  南都广州新闻部出品

  采写:南都记者 莫郅骅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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