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赵子安 (广州)
编者按:明媚的五月总让人想起青年那朝气蓬勃的脸。南都语闻“五月的麦地·青春之歌”征文正在进行中。今天刊发的这篇出自一位父亲之手,从儿子呱呱坠地到求学海外,文章用细腻的文笔和各种故事写出了年轻一代的特点,也写出了父母在与孩子相处时的思考。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面对现在高出我一个头的儿子,他亲切的脸庞却常常让我心存疑惑。
二十多年前,在他出生的时候,先是把妻子扎扎实实折腾了两天硬是躲着不出来,然后剖腹产出。全家老少围凑在缓缓开启的产房门口,终于松了口气,看到的却是护士手中抱着一个顶着尖尖的脑袋,自得其乐吸吮着手指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护士说,这孩子脐带绕颈三圈,唯有剖腹。他好怪,打屁股也不哭,还眨巴着眼睛笑。我怔怔地凝望着这个从此与我命中注定,相互黏上了的陌生的小生命。
妈妈说,剖腹产的孩子比顺产的胆小。儿子似乎为了要证实奶奶所言不虚,很长时间要么赖在妻子的怀里要抱抱,要么赶着学步车在客厅里往来穿梭,顽固地就是不肯自己走路。后来的后来,我们对种种劝说和诱导都失去耐心了,他却像猛然意识到生而为人,必须迈出从爬行动物到直立行走这标志性的一步似的,竟决绝地自动下地走路了。让我们曾经那么温馨的怀抱从此变成了空洞的姿势,除非偶尔的偷袭。而且,他一开始走路就是连走带跑,很快跑进了他一发不可收的恣意飞扬的童年。印象最深的有三件事:
——某天我下班回家,发现靠楼梯一侧的砖墙沙发上方,居然破出一个贯穿的洞,惊问原因,儿子仰着湿漉漉的脑袋说:妈妈回来,我就可以看见她;
——在省军区训练场,我远远地看见儿子爬上十多米高的障碍绳梯顶端,纵身跳入沙坑。我疯也似地跑过去,抱住嘴里噙满沙子的儿子,胸口怦怦乱跳;
——上小学的儿子有天放学回家,裤裆撕开了,露出白嫩的小屁股,手舞足蹈地告诉我,今天和同学打了三架,赢了两架,输了一架……
进入初中的儿子,个头疯长,初二就差不多赶上我了。人也似乎加速成熟。以前整天叽叽喳喳,一下子变得不爱说话和理人了。强行搭讪,换来的尽是斜斜的眼珠中那些乳白色的巩膜。过去老是蹦蹦跳跳的脚步也慢得不可思议了。在接送他上下学的时候,我和妻子经常紧赶慢赶,急如星火,永远都在等候中的儿子,却像慢镜头似的缓缓蠕动过来。每天从起床开始,倦容就一直弥漫在他青涩的脸上,学习成绩如坐过山车似地直线下滑。儿子不管不顾地坚守着自己的节奏,让我和妻子抓狂挠心,无所适从。妻子私下里悄悄求教过一位知名教育家,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每个孩子的成长,有着不同的轨迹。像春天播撒的种子,有的发芽早,有的发芽迟。你的孩子就属于发芽迟的,正在自我孕育之中。你的焦急可以理解,但好比他早上刚醒来,还在擦眼屎,伸懒腰,你却叫他去跑百米冲刺,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要耐心等待,等待也是教育的一部分。妻子诺诺而退,不得要领,想不明白儿子的个头都超过一米七了,世上哪会有长得这么长了仍不发芽的种子呢?
上高中后,儿子画风稍有改变,迷上了篮球。一度夜深了,在机关大院的球场上还时常活跃着儿子汗流浃背的身影。跟着他对斯诺克兴趣盎然。动静搭配的两项球类运动,让儿子变得健壮挺拔。虽然步伐依旧那么从容淡定,但脸上不时阳光招展,迷人的笑魇让我们心生窃喜。以后上大学、出国读研,儿子与我们尽管渐行渐远,但彼此适应和熟悉了的生活状态,波澜不惊地延续着,让我们觉得日子无限恬静美好。直到这次疫情突袭,儿子才着实又让我们心惊肉跳了一回。
今年3月,全球疫情汹涌暴发。妻子天天盯着疫情动态,比对分析数据,看着日甚一日的疫情忧心如焚,月初就不断催促儿子订票从澳洲回国。但儿子磨磨蹭蹭,一会说就要毕业了,得打探清楚校方的确切安排,一会说街面上其实很平静,当地人出门甚至口罩都没戴。我此时恰好调任一家省外公司,工作千头万绪,晚上回家看到家庭微信群里煞是热闹:一边是妻子苦口婆心的无效劝说,一边是儿子悠然自得的敷衍推脱。僵持了一周,儿子突然深夜发来微信,说情况不妙了,超市出现抢购风潮,不光食品,厕纸也一抢而空。他有一种文明社会转瞬走到了尽头的幻觉,担心礼失而求诸野,恐慌过后治安也会跟着乱起来。还说查过航班机票了,价格已从三千多元飚升到一万二千元。我和妻子心头一紧,不约而同地要他什么都别说了,抢票第一!谢天谢地,儿子总算抢到一张3月29日的回国机票,我和妻子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岂料一波三折,国家民航局为了外防输入在26日发布了限飞令,儿子所在的城市和所购的这趟航班正好落在刀口上,属于不再保留之列。也即,在疫情结束前,对儿子来说,这将是仅有可能的最后一班直达飞机,往后只能转道其他的城市,归国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微信群里一向淡定的儿子,一反常态,满是不知所措的焦虑,轮到我和妻子只得故作镇静,不断换着花样发送着近乎祈祷的安慰。挨到28日,航班消息更为扑朔迷离。儿子发来微信说,上午好不容易打通航空公司电话,还说航班暂没取消,但不确定,要等后续通知,到下午连网上值机都关闭了,音信全无。儿子难得的哭丧着脸的表情仿佛就呈现在眼前,我只得含混地劝说他保持耐心,同时做好两手准备。傍晚时分,妻子拜托的朋友终于捎来了久违的喜讯,说这趟航班很大可能执飞,但得限座。儿子立即表态说他可以提前五小时赶赴机场。妻子又再三叮嘱儿子要包车去机场,要戴护目镜、口罩和手套,别摸脸揉眼睛和鼻孔,在候机厅一定要严密防范之类,儿子竟难得地一一回应了。这一夜,我们全家无眠,直到儿子顺利地登机。
第二天下午,飞机甫一降落,儿子即发微信报平安,还心有余悸地感叹:回来真的蛮不容易,再往后就直接回不来了,且附有偷笑的表情。我回复:知道就好,以后凡事别太淡定,往前赶才主动。他马上呼应:好的咯,又是附着偷笑的表情。
仔细地回想,虽然儿子青春年少,虽然我们父子情深,但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立的存在,且是有着清晰边界的。站在我这端,哪怕距离再近,哪怕用情再深,我看到的儿子的成长历程,永远都只会是零碎的片段,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去完整地经历。不管是他儿时的激越也好,还是他少年以后的淡定也好,都是他对自己生命体验的真切呼应。世界于他而言,只有他经历了,感悟了,才能以自己最佳的姿态去把握和拥抱。作为父亲,一切以爱的名义去要求他作出改变,都是无理和粗暴的,唯有宽怀以待,始终对他抱以最大的尊重和最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