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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编剧避疫长沙,感觉“被困在时间循环里”

珍惜妈妈邀我踩浆果的微小快乐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0年03月12日        版次:EA02    作者:黄青蕉

长沙部分景区开放,3月1日,游客在橘子洲散步。 新华社发

宽旷的公园里空空荡荡,妈妈就在这里带我踩浆果。 记述人供图

  人间

黄青蕉    长沙

从北京回长沙的时候我只带了一条牛仔裤。最多待两个星期,我想。结果我住了超过一个月。

我是回来过年的,当小编剧有一点好,不用坐班,所以1月16号我就错峰启程。日子真是一天天好起来的,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有点沾沾自喜,叫的专车温度适宜,而家门口的黄泥巴工地也终于修成了笔挺的高架。我要34岁了,日子平稳,舒适,安全,曾经我以为自己一直被生活的旋涡卷着沉浮,现在好像终于也上岸了。

我去剪了新发型,尝了新酒吧,喝了到家的第一杯“茶颜悦色”,跟朋友挽着手逛国金,为颜色古怪的大衣搭配一件新毛衣,又比画了一条新裙子。“买不买呢?”我在镜子前面犹豫,排队的人乌怏怏的,她劝我说:“不然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下雨,后天也是,再后天就是年三十,不过没关系,反正还有再再后天嘛。

我们谁也没想到,再再后天过了三十多天,一直到今天,还没有来。

我们不敢进去,她不敢让我们进去,彼此怀疑对方携带致命病菌,作为防卫,她举起一把枪指着我妈的额头。

我缩在热腾腾的壳里,为自己的安全和安逸感到可耻,更为自己的“废物”感到可悲——帮不了别人,其实也就是帮不了自己。

我该不会是中招了吧,会吗,不会吧?

除夕当天,碰巧轮上我过生日,一湖之隔邻省的恐慌在这一天正式登陆,这个以享乐、消费、纵情声色和胆大俏皮闻名全国的城市突然可疑地安静了下来。

除夕没有鞭炮,开福寺的初一进香也取消,我妈坚持几十年的过年传统断掉了,紧接着她发现自己咳嗽起来,这下可不好办——在我家的诸多禁忌里,过年吃药是非常不好的,如果上了医院,那更是为一整年的不顺落下注脚。

可是咳嗽是藏不住的,就像爱情,更何况它还像爱情那样让人彻夜难眠,呼吸困难,提心吊胆——我该不会是中招了吧,会吗,不会吧?我妈像一个十七岁少女那样盘坐在沙发上自问自答,只不过担心的事情从生孩子变成了生病。因为实在难受,她的防线一退再退,从“绝对不吃药”到“喝点川贝枇杷膏不算药”到“搞点抗生素也没啥,百无禁忌”,大年初五,她终于犹犹豫豫地松了口:“要不要去社区医院看看?”

我陪她去了那个夹在理发店和零食自选超市中间的门面。到处都没有开门,一个年轻女人蒙着口罩坐在门口,垂着脑袋有点瞌睡的样子。我妈想开口说话,没忍住先咳嗽了一声,对方跳起来的动作之敏捷简直能看见残影。人类的复杂性在此刻体现出来,我们不敢进去,她不敢让我们进去,彼此怀疑对方携带致命病菌,作为防卫,她举起一把枪指着我妈的额头。

“测个体温,”她说,“有武汉出入史吗?”

最终证明是虚惊一场,支气管炎犯了,挂两天水,吸几天雾化,为了让她少出入两趟,我给她买了台雾化机。

我陷入了拙劣的“一日囚”式电影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部拙劣的“一日囚”式电影。说起被困时间循环,似乎总容易联想起《土拨鼠之日》或者《忌日快乐》之类,主人公所在的那一天充满了戏剧化的情节,机遇,挑战,挫败,阴谋,凶杀,只有解决属于他的终极问题才能成功脱身。但我们都会回避的一点是,如果被困在完全无事发生的一天怎么办?如果不仅时间上,而且空间上也被限定住了怎么办?如果那个终极问题并不是单靠我们自己就能解决的,怎么办?

长沙的冬天很冷,湿冷。屋里冷,手机里更冷,扑面而来的死亡,眼泪,痛苦和悲剧,图文并茂,充满细节,全是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过于容易感同身受。我缩在热腾腾的壳里,为自己的安全和安逸感到可耻,更为自己的“废物”感到可悲——帮不了别人,其实也就是帮不了自己。

年后我也动过念头回北京自己的小屋,但却接到物业打来电话叫我们不要回,因为我住的小区附近出现了感染病例。再加上妈妈不放心,我也就只能继续滞留。

也许是我脸色越来越菜人也越来越肥了,我妈建议我下楼走走:“小区里面还是安全的,物业负责呢,大清早有人举报了鄂B的车在地下,他们就找人去了。”早上楼下乱糟糟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平时我都是站在窗边,隔着防盗的铁栏杆嗅一嗅新鲜的空气,低头就能看见小区的居民在走步,款式相近的胖胖的全套格子棉睡衣,蒙着口罩,各自离着三四米远慢慢地移动,好像身处一个大型疗养院。

吃完饭,我鼓足勇气也加入了病友大军,跟我妈一起慢腾腾地走,一圈圈地走。原本熟悉的小区因为一个多星期的自我隔离显得处处新鲜,健身器材区不知道谁摆了个关公在乒乓球桌上,前面还点着香火,半秃顶的男人隔着口罩咬着半根烟,自己跟自己喃喃地诉苦,有只肉嘟嘟的小黄狗跟了我们半个院子,满眼睛都是亲近的渴望,我妈也说这小狗长得好看。“别摸!脏!”——可是她说。我收回手,看到它身上还穿着牵引链,四下又没有人叫它走,很容易联想起最近有宠主弃养宠物的传闻,但到底也没勇气带它回家。

毕竟连我自己在这里,都算是一个借住的客人了。

重复的一天又开始了,我抱住头,想要鼠窜,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洞穴。

冻得梆硬也坚持在桌子前敲键盘

武汉之外,抱怨痛苦是可耻的,毕竟我还活着,健康,有饭吃,有房住,有有限的自由,有速溶咖啡喝。可我确实又有那么多痛苦,一小点一小点的,在他人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却簌簌地昼夜不停地蚕食着末梢神经。

原本大年初二我要搭火车去对象家里玩狗,后来随着局势严峻换日期,换飞机,票退了又买买了又退,最终还是取消了。我们每天在视频里见面,刚开始还能逗逗乐子,但最近话题也不得不沉重起来:他的学校迟迟不能开学,工资掉到了可怜巴巴的基本线,但空着的租房车位还是得交钱,而我,距离第一本写失业的书上市6年,连载8年后,第二次失业了。

2018年的税收风波来临的时候,整个影视行业几乎是被一脚踹趴下,接着就再也没站起来。无数个项目被下线,打回,取消,熟悉的制片人朋友在会议桌对面念着一篇文章,一字一顿地苦笑:“2018年,是吃屎的一年,但在未来的三年里,这是最好的一年。”

现在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第三年来了,连屎都没得吃。

但中年人是来不及哭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狗,还有交了四年半的社保,这决定了她未来是不是能摇到一个比彩票中奖率还低的车牌,以及在五环外机场边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买房的权利。于是打电话,发微信,不停地朝大海扔出一个又一个的瓶子,求爷爷告奶奶地为自己求一个继续交钱的机会,我觉得荒唐,却又不得不继续推进这种荒唐,最终我成功了,2020年的开头,我挂靠到一家公司,自己交公司和个人部分的全部五险一金,且没有工资,这让我新一年的收入成功掉到了负数。

饶是这样,还是得接新的戏,还是得写新的小说,丢了工作之后我甚至从烤脚的炉子里钻出来了,每天冻得梆硬也坚持在桌子前面敲键盘,毕竟现在的我就是网络时代的搬砖工,手停口停。

空空的公园里 妈妈邀我踩浆果

如果非要说我从这次封闭中学到了什么,我会说一是警惕,二是珍惜。警惕幸福的假象,警惕自以为是的安全,警惕把自己想象成时代巨轮,高高在上乘风破浪。中产的幻觉如此容易被击溃,掩藏于其下的现实又是如此粗粝,磨得人脚板心直疼。而在持续不断的平庸痛苦中,最微小的快乐都是值得珍惜的。

前几日长沙破天荒出了太阳,我妈自告奋勇,要用小摩托载我去附近的公园走走。那是一个修在政府办公大楼对面的、比起漂亮更接近宽旷的公园,天空碧蓝如洗,马路空无一人,停止运营的广播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着,可连阻拦我们的人也都回家了,关起门了,只有鸟雀在石头桥上兀自蹦跳。我们往深处走去,那里有溪流,池塘,壮观的藤蔓植物和精心搭建的凉亭别院。

“带你来玩个好玩的东西。”我妈说,直到站在一棵树的下面我才知道,她的娱乐活动就是去踩掉了满地的小果子,紫黑色的果实在鞋底爆开,有一种奇异的脆卜卜的脚感。“我老来的,你踩一下就知道了。”这位马上就要满六十的妇女盛情邀请着我,噗,噗,噗,我踩过来,踩过去,渐渐开始跟她争抢起来,太阳把我们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我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她大着胆子摘掉了口罩,说:“其实也好咧,要不是这次的事,你也不会在妈妈身边这么久。”她算了一下,距离上一次我在家呆着超过两个星期,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这天回家,我把唯一的一条牛仔裤洗了,加入小区的全套睡衣军团。春天湿气重,衣服要晾很久才能干,但是没关系了,我想我还能再呆一阵,还能再在这个临时的避难所里蜗居一会儿。再说万一呢,万一明天一睁眼,真正的明天已经来了呢,那我就要跑出门去,挽着好朋友的手,马上去买那条新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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