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初中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汤晓晴走向饭堂,她心里已经列好了待办事项清单——吃完午饭,回办公室批改作业、备课。可是,手机突然弹出来自校领导的信息:“下午要迎接检查。”她只能压缩吃饭时间,赶紧回办公室做材料、通知学生打扫卫生、检查打扫情况,清单里的教学任务只能挪到放学后加班完成。
像这样突然被事务性工作打断备课节奏的场景,班主任们早已习以为常。今年以来,中央以及地方教育部门纷纷开展规范社会事务进校园为中小学教师减负专项整治工作。开学一个多月,“校园减负令”落实效果如何?南都记者深入校园,开展“中小学班主任工作状况”问卷调查。
提及“校园减负令”,班主任们纷纷点赞叫好。但依旧有逾六成受访者表示,自己当班主任并非自愿,属于“硬性任务”。还有不少班主任表示,由于在评职称时必须“有担任班主任的经历”,才不得不主动当班主任。“校园减负令”出台后,班主任们松了一口气吗?南都记者对此展开深入采访。
各级部门布置的事务性工作繁杂 班主任成“万金油工具”
今年以来,中央以及地方教育部门纷纷开展规范社会事务进校园为中小学教师减负专项整治工作。8月29日,新学年开学前夕,在国新办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对《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弘扬教育家精神加强新时代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建设的意见》还进行了专门介绍。教育部教师工作司司长俞伟跃更是强调,凡是影响学校正常教育教学、宣传不良价值导向以及含有商业行为的活动一律不得进入校园。
宣传教育、社会服务、打卡投票、检查考评、痕迹管理……这类与教学无关的事务性工作,通常来源于各级职能部门、单位,也有部分来自学校内部,这是班主任工作压力的头号来源。在问卷调查中,八成受访者认为,事务性工作给班主任带来了极大压力,位居所有选项首位。此外,还有超六成的班主任认为,班主任的工作内容边界模糊,被视为能处理一切事务的“万金油岗位”,也是让班主任喘不过气的重要原因。
汤晓晴从入职起已担任班主任四年。今年,汤晓晴申请不当班主任,学校终于批准了,她直呼:“太爽了!终于可以专注于教学了。”回顾过去四年的班主任生涯,让汤晓晴最头疼的,莫过于诸多职能部门下达给学校的教学宣传任务,“各部门定了个宣传主题,却经常不给配套资料,指望班主任来搜罗视频、做课件给学生讲课”。
给孩子们教学宣传只是任务的一部分,在规定的截止时间内,完成拍照打卡等“留痕”动作才是这项工作的终点。可常常让汤晓晴感到矛盾的是,在截止日期前,并没有班会课或合适的时间进行宣讲,汤晓晴不得不先糊弄一张照片,应付打卡任务后,有时间再给孩子们讲相关内容。
此外,还有各类迎接检查、填表的任务。汤晓晴坦言:“这些任务单个看起来虽不难,但叠加下来很繁琐,几乎每周都得做,也挺烦的。”
据南都记者了解,在部分完全中学,初三班主任甚至还要承担为高中部“留生源”的工作,即劝说学生,在报志愿时优先填写本校高中部。完全中学的班主任坦言,这也成为了老师们畏惧当初三班主任的最大原因。
有班主任家校沟通至晚上11点 承担“无限责任”让班主任无奈
“班主任就是学生们的‘保姆’‘联系人’‘快递员’,还时常要充当校内‘警察’平息学生之间的纷争。”在采访中,一名班主任这样向记者作“自我介绍”。身兼如此多职责中,班主任首先绕不过去的,就是家校沟通。余熙是今年应届毕业入职的新教师,她正式成为班主任后发现,班主任不仅要对学生负责,还要对家长、社会等多方面负责。
余熙告诉记者,在上学期间,学生的问题是不断产生的,有时是学生来告状,有时是其他老师来提醒,有时是家长来投诉某个同学,需要班主任不断介入解决。“怎么对个别同学进行教育呢?后续怎么让所有同学引以为戒……”如果放学后接到投诉,直到第二天上学前,这些问题会像跑马灯一样萦绕余熙脑海中。
此外,在问卷调查中,超五成的班主任表示,一周7天包括周末在内,都要处理家校沟通、解决个别学生问题的事务。但余熙对此也表示理解:“毕竟家长也要工作,只有在非工作时间才有空了解孩子的情况,晚上、周末不可避免成为家长找老师沟通的高峰期。”但余熙还是更希望问题能在工作时间解决,休息时能得到精神上片刻的放松,才能有更好的状态去应对学生在校时的各类突发情况。
李文锋在广州市某小学担任副班主任,他曾在晚上11点多时仍在和家长沟通、处理问题。“那次是因为学生的饭卡被别的同学刷了,家长来找我处理。”此外,小学生由于年龄尚小,还未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常出现丢三落四的问题。不少家长会私聊李文锋,要他提醒孩子带水杯、文具、课本等,或是家长把东西送到学校保安室,要李文锋帮忙送达。
李文锋告诉南都记者,他面对的大多数家长都通情达理,但确实存在一部分比较偏激的家长。遇到难以沟通的家长,李文锋一方面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另一方面,心中的那份良心也会朝他呐喊。他始终会尽力解决家长提出的需求,并默默说服自己:“班主任不就是学生们‘在学校里的家长’吗?这样一想,好像逻辑就通顺了,即使累,心里也舒服一点了。”
在校内,学生难免贪玩打闹,偶尔出现不小心磕碰受伤的情况。一旦出事,班主任通常是大众思维惯性中的“第一责任人”。在问卷调查中,超八成的班主任表示,学生遭遇突发事件时,班主任要承担“无限责任”是他们面临的难题之一,位居所有难题的第二位。
广州市某小学班主任表示,在她班上,曾有学生课后在厕所内推搡受伤,她及时带学生去医院处理伤口后,仍被家长威胁投诉。“班主任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该提醒的都提醒了,学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其中有人不听劝,偏去做一些禁止的事情,我们也很无奈。”
科任老师当班主任 备课通常要为班主任工作让步
“老师!他骂我脑子有泡!”在广州市某小学,下课铃打响,人群中倏忽冒出一只小手臂,打断了余熙从教室返回办公室的脚步,她原本打算休息片刻后备课,现在只能停下来,先平息学生之间的矛盾。实际上,班主任作为教师队伍中一个既普遍又特殊的岗位,还面临着平衡班级管理与教学的难题。
在中小学里,班主任与大学辅导员不同,并非由专人负责。中小学班主任通常是教育一线骨干,多半担纲语文、数学等重要学科的教学工作。初中班主任林天雯告诉记者,她承担了两个教学班一周共12节的语文课,每周还要上两节校本课程,同时还是备课组组长。
然而,班主任的工作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不可预测,而班主任们还要按进度完成相应的科目备课和教学。汤晓晴告诉记者,两项工作之间时常有冲突,通常而言,备课任务只能为更为紧急的班主任任务让步,而原本可以在工作时间内完成的教学任务,只能挪到放学后加班完成。“很多琐碎的事把上班时间都堆满了,但备课、改作业这些硬性任务必须完成,只能加班做。”
在南都校探的问卷调查中,近九成受访班主任是语文、数学、英语老师,其中超五成的是语文老师。有三成班主任认为,班主任工作对其备课、授课产生了较大负面影响,还有四成班主任认为负面影响一般。
学校合并、减少事务性工作 老师当班主任的意愿仍较低
体育东教育集团均和小学德育处主任刘家良告诉记者,在今年教育部发布“校园减负令”后,有一份关于“落实中小学社会事务进校园审批报备”的文件,已通过学校OA传达给她。“减负令出台是一个很好的导向。学校管理层已尽量减少校内非教学的事务性工作,并对部分活动进行整合,减轻班主任们在教学之外的负担。”
广东省教育厅紧跟教育部的步伐,于5月20日发布公告,明确于4月至7月开展规范社会事务进校园为中小学教师减负专项整治工作。初中班主任林天雯告诉记者,自今年4月以来,迎检填表等工作确实有所减少,但仍存在许多形式主义的讲座和培训。
然而,更现实的情况是,许多老师对班主任岗始终有畏惧感。从问卷调查结果来看,中小学教师担任班主任的意愿仍然不高,近四成受访老师非常不愿意当班主任,愿意当班主任的受访者一共仅占一成。
意愿低却不代表在岗位上玩忽职守,班主任们虽有怨言,但行动上却依然尽职尽责。班主任工作中的确存在着不合理的压力与难处,同样不应被忽视。若班主任们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家、校、社烧起一把暖洋洋的火,为老师们的热忱“保温”,要求班主任独自克服一切困难、同时永葆教书育人的热情,只能是强人所难。
A04-07版
南都调研 总第449期
统筹:尹来 游曼妮
采写:南都记者 杨晓彤 孙小鹏 实习生 陈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