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学生因不满洗面奶男女款之间的定价差异，想把欧莱雅告上法庭。更早之前，年轻人将矛头对准大公司，希望推动一些改变：前些年，迪士尼修改禁带外食入园的规定；再近一点，去年上海地铁宣布十分钟内同站进出不再收费。
这些知名案例均由大学生发起公益诉讼，背后源于高校已连续举办十届的比赛。主办方认为，当大学生们站出来去改变现状，推动法治进步不再是法律从业者的专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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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款洗面奶比女款容量多却更便宜”四位大学生起诉欧莱雅
起诉欧莱雅事件告一段落后，华东政法大学的学生张含宇重测了16型人格。她发现，自己从“J人”变成了“P人”，“以前如果事情不在规划内我会很焦虑，现在觉得当个p人也很快乐。”
事情起因是一支洗面奶。2022年11月，张含宇在淘宝欧莱雅旗舰店购买常用氨基酸洗面奶时，发现男款比女款容量多了55ml，价格却便宜67元，她把链接发到好友群里，问：“为什么男款洗面奶比女款便宜？”
群里都是张含宇的高中同学，如今进了同一所大学，四个人中三个学了法律，入学后几个人拉了一个群，叫“华政八卦学习摆烂卷王小组”。
徐佳林当时刚上大一，学民商法，是豆瓣小组“粉红税抵制联盟”的一员。她在群里科普，这是“粉红税”，指一些商品对男女客户存在价格差异，小组里曾列举了许多案例，其中一款著名的运动鞋粉白色款要比其他颜色的款式贵一百多元。
徐佳林在“美丽修行”App上对比两款洗面奶的成分，发现主要功效成分基本相同。彼时，华政校园内第九届公益诉讼比赛“小城杯”即将开赛，距报名截止仅剩一个礼拜。群里三个法学生决定，以比赛为契机，将欧莱雅诉上法庭，要求退还两款产品差价，降低女款洗面奶定价。
“小城杯”在法学生里颇有名气，曾有许多出圈案例。大学生起诉上海迪士尼禁带食品条款内容无效、爱奇艺会员仍需观看广告违反广告法、拼多多涉嫌侵犯隐私、知网侵犯公平交易权、上海申通地铁集团同站换乘收费不合理等。
王洁莹是迪士尼一案原告。2019年1月，王洁莹与另外三位同学组队报名“小城杯”，认为迪士尼禁止携带食物入园的规定不合法，决定起诉迪士尼。在与有“最强法务”的迪士尼多次交锋后，案件以迪士尼修改规定，学生们撤诉告终。2019年9月12日，迪士尼官网出台新规：除需加热、有刺激性气味食品等，其余食品可携带入园。该案例获得第五届“小城杯”一等奖。四年后，在第九届小城杯复赛开幕式上，王洁莹受邀致辞，她已是北京天驰君泰事务所上海分所公益事业中心主任。王洁莹引用了鲁迅的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这句话对于徐佳林来说像一支强心剂。
这次小城杯比赛共有79所院校267支队伍报名，徐佳林和朋友们给队伍取名“粉红税不队”。她们主张，商品市场定价应基于产品的供需关系和价值，如果超出合理范围，应认定为价格歧视。“合理范围”是什么，正是本案争议之处。徐佳林所在的“粉红税不队”接连经历诉讼材料被三次驳回，2023年7月10日，该案最终以信息网络服务合同纠纷在上海市静安区法院立案，学生们提出的“降低女款洗面奶定价”未受理。原因是“整改价格”一事不属法院管辖范围。
北大中文系学生蔡青检带领的“摆带削苹果儿队”也出师不利，此前，她在使用苹果官方门店提供的苹果备用机时不小心磕碰却遭遇高价索赔，决定将苹果公司告上法庭。这个由三名法学生和两名中文系学生组成的团队遇到了难题：诉讼由蔡青检提起，团队中2名法学生也想参与庭审，但他们并非执业律师，只能作为蔡青检的“公民诉讼代理人”参与，需要北大中文系出具一封公民代理推荐函。蔡青检找到法学院行政人员，先由法学院写一封推荐信，认可这两名法学生的专业能力，再到中文系开具公民代理推荐函。
过程耗时半个月。2023年5月，她找到苹果公司所在管辖区东城区法院，立案庭称蔡青检送去维修的苹果手机是网购的，应由北京互联网法院管辖。在互联网法庭立案后，苹果公司代理律师在开庭时又提出管辖权异议，案件移送至维修门店所在辖区的海淀区法院。
从第一次立案到最终立案成功，花费六个月。收到立案通知时，蔡青检的热情和精力被消磨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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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鉴定洗面奶成分无法举证 大学生撤诉
2019年“迪士尼一案”打响后，这项原本属于小圈子里法学生的比赛，吸引了更多非法学专业学生加入。蔡青检本来在北大念中文，出于兴趣辅修法学。2022年末，她在辅修群里看到“小城杯”比赛信息时，正准备起诉苹果公司。两个月前，她把手机送到苹果指定维修门店，拿回一部iPhone8备用机，使用期间有一处磕碰，维修门店据此向她索赔2198元，否则不归还手机。她认为，门店索赔金额远超出苹果官网回收价400元，属于“霸王条款”，苹果公司一位员工向她坦承，这个价格不合理。与维修门店、苹果官方多次沟通无果，她准备诉诸法律，并以此为契机，参加“小城杯”。
案件立案后，苹果公司的代理律师曾向蔡青检提出庭前和解，表示愿意退还1700元，同时也提出不得以任何形式对外披露案情的要求。“律所向我拟定的调解协议语气十分傲慢，也没有承认己方相关错误。”蔡青检愤怒到极点，和北大法学院老师、队友商量，“老师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打官司大概率不会赢，但这口气我们不能丢。”
上海市静安区法院立案两周后，欧莱雅也找到了“粉红税不队”。2023年7月28日下午，张含宇午休时接到一通来电，欧莱雅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直接退款，条件是原告撤诉，她拒绝了。
既然决心打官司，首先要举证证明两款洗面奶成分相同，徐佳林咨询过化学专业的哥哥，他曾给鉴定机构送去不超过5g的石油，花费9000多元。团队成员平均每月生活费3000元左右，鉴定费用对学生而言价格不菲。
作为队里唯一的理科生，张池从鉴定科专业人士处得知，当前的鉴定技术不可能鉴别所有成分，无法证明两款产品成分相同。“小城杯”的指导律师也告诉她们，欧莱雅可能会以涉及商业秘密为由，拒绝提供成分信息，若缺乏证据大概率会败诉；即便原告拿出鉴定报告，欧莱雅或许会提出异议，向法院申请第三方机构重新鉴定。“粉红税不队”还需承担第二笔鉴定费，总费用可达2万元。法官劝她们庭前调解，考虑再三，“粉红税不队”最后决定接受法官建议。
按民事诉讼法规定，案情简单，两方庭前调解，法院可以不出具调解书，张含宇担心没有调解书会影响比赛，向欧莱雅提出签和解协议，没想到对方发来一份“承诺函”，要求她不得在任何公开场合发表与本案相关内容，这意味着，团队参赛会受到限制。
拒签承诺函后，到了8月，眼看临近开庭日仍未拿到调解书，张含宇定下一个期限，希望最后争取一次，如果失败就撤诉。那段时间，一到饭点她就厌食反胃，觉也睡不好，最终这张调解书还是没能拿到。
2023年8月13日，“粉红税不队”宣布撤诉。事后回忆，张含宇称：“再遇到类似事情，我可能不会选择直接起诉，消费者处于弱势地位，和企业之间存在很大的信息差，导致无法充分举证而面临败诉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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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杯”比赛多数案件撤诉 创办人称比赛看中的是“引发改变”
偶尔斗志昂扬，时常疲惫不堪，是受访者们的普遍感受。这场诉讼后，张池对公益诉讼祛魅了，“以前设想中司法体系是非常理想化的，现在切身感受到公益诉讼面临的困难，企业还可能反诉。”
事实上，“小城杯”比赛中大多数案件都最终以撤诉告终，这与学生与大公司对抗时所处的弱势地位不无关系。“小城杯”创办人上海小城律师事务所主任吴辰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是否进入庭审，并不是比赛最看重的部分，关键是真的引发了改变。”他介绍，很多案件在调解阶段顺利解决了问题，这些隐藏在大众生活中的不公平，成功得到了改善。
2023年11月25日，第九届“小城杯”决赛开幕，比赛在一个可容纳千人的报告厅举行，开放300个观众席位。比赛评委多来自小城律师事务所、华东政法大学、上海市司法局、松江区司法局、上海市检察院和上海市律协等。
吴辰称，决赛案例评选多从三个维度评价：公益价值、社会责任、案例落地的可能性。评委会优先发掘有创新意义的案例，不仅通过诉讼维权，还能尝试多种维权渠道，包括寻求检察机关、消费者维权组织的帮助。
当晚，一等奖由“撬起地铁队”斩获。由华政学子和复旦学子共同对上海申通地铁集团提起诉讼，耗时近一年，最终成功推动申通地铁改变收费规则，乘客在10分钟内同站进出不收费，该案经多家媒体报道，并被收录上海高院“小案大治理”合集之中。
“粉红税不队”拿了三等奖，奖金是一万元，她们一起去吃了萨莉亚，接着唱K，唱完又吃了一顿烧烤。徐佳林、张含宇和花伦是高中同学，来自浙江浦江中学。三人报考同一所大学纯属偶然，徐佳林觉得这个巧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浙江规定高中政治科目有一门选修课是‘生活中的法律常识’，我们班老师课讲得很有意思，课间放《令人心动的Offer》，其中嘉宾薛俊杰就是华政的学生。”
徐佳林上大学后选了民商法，花伦选了国际金融法，张含宇读国际经济法，她们都爱看律政剧，深受影响。后加入的张池是花伦大学同班同学，喜欢一款法庭辩论型冒险游戏“逆转裁判”，选择法律就是“想着用法律救济社会”。
如果不是这一场比赛，徐佳林可能仍停留在学术研究，“不会真的走到诉讼这一步”，但现在不一样了，“一看到不公平的事情，我马上把链接转到群里，和朋友们探讨当事人维权的可行性。”
学校里的这场比赛，经过媒体报道发酵，欧莱雅案今年上半年曾登上微博热搜，但舆论过后，撬动改变仍是少数。近期，徐佳林发现，那款洗面奶除在“6·18”降价外，比最初还涨了10元，男款换了新包装，价格没有明显变化。不久前，花伦放弃了一双心仪已久的球鞋，因为它在“得物”App上比同款女码贵了近一千元，“男生也会遭遇价格歧视”。
“粉红税”没能第一时间迎来改变，回顾这起诉讼案，徐佳林觉得有些遗憾，“那时刚大一，法律知识储备不足，资料搜集也不够”，她觉得本可以准备得更好。
但影响是润物无声的，比赛后，张含宇感受到周围人更关注“粉红税”了，有一天，张含宇那喜欢钓鱼的爸爸突然发来一条视频问：同样的产品，标上“钓鱼饲料盒”比“塑料首饰盒”更便宜，这是不是你们说的“粉红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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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可以发现问题，用法律途径去解决”
“小城杯”如今已举办至第十届，不久之前，第十届刚举办复赛，有80所院校260支队伍参与，比赛所涵盖的议题也正辐射至更广阔的公共领域。
2008年，吴辰创办小城律师事务所，他发现刚毕业的法学生刚到律所，连写一份文书、起草一份合同都难以上手。“到了2012年，我们恰好碰到了人才青黄不接的阶段。”
当年，吴辰找到华政，想在高校举行一次诉讼实践比赛，鼓励学生参与解决社会问题，同时通过比赛挖掘人才、招贤纳士。华政国际法学院与吴辰一拍即合，决定由学院提供场地、发布比赛信息等，律所出资覆盖比赛各项费用。
2012年的第一届比赛，吴辰在华东政法大学借了一间教室，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比赛就开始了。参与的学生很少，学校老师们找了几个人，零零散散凑了六支队伍，在学校民法专业老师的专门指导下进行了比赛。“拉人拼凑的游击队伍一样。”华东政法大学文伯书院党总支书记寿新宝对媒体回忆，那一年，只有一个立案成功的团队。
迪士尼案之后，“小城杯”受到更多关注，参赛规模扩大，此后报名人数从第五届不超过500人跃升并稳定在1000人以上，主办领衔者也由原来的松江区司法局升格为上海市司法局。
吴辰介绍，学生们的诉讼案多数是小切口，起初法官对此不太理解，觉得学生们在闹着玩，还有企业认为学生仅仅是为了比赛，有关部门甚至认为大学生没事找事。“但随着时间推移，这方面压力越来越少，这也是法治进步的一个缩影。”
在吴辰看来，“小城杯”是“公益诉讼”，每个人都可以从身边小事出发，发现问题，用法律途径去解决。课堂教学有局限性，少有人能在读书阶段真刀真枪去体验诉讼，参与社会问题治理，这场比赛或许也能让学生走出校园前完成人格塑造、理解社会责任。
在“小城杯”之外，近年其他学校大学生也有许多尝试。2021年9月11日，中国政法大学学生起诉校内一家便利店出售过期饭团，4个月后双方达成和解，该同学获赔1000元。2022年10月，西南政法大学学生起诉西南政法大学不正当封校等案例都曾引发舆论高度关注。
“当大学生们站出来，大家发现应该做点什么去改变现状，这不是法律人士自我陶醉的领域，法治进步也不是法律从业者的专属目标，而是需要整个社会共同推进。”吴辰称，正考虑倡议成立基金会，为比赛的学生提供资金支持，帮助他们更顺利地完成诉讼。
“粉红税不队”仍在关注“粉红税”。几天前，4人以“价格歧视”申报学校大创项目，研究对象扩大到男性、婴儿和老人等群体。她们计划再做一次问卷调查，目标至少回收500份，徐佳林向南都记者提出，能否把问卷二维码放入这篇采访她们的报道里。
蔡青检还在等待人生中第一次开庭，她已做好准备。
采写：南都记者 郭若梅 蒋小天 发自北京
(感谢陈颖婷、俞金旻对采访的帮助，文中除“蔡青检”外，其余学生均为化名)
制图由腾讯元宝AI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