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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痛苦的文字也有治愈力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4年01月28日        版次:GA15    作者:黄茜

  作家薛舒。

  2012年,薛舒70岁的父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症。此后8年里,遗忘的潮水一寸寸将这位老人淹没,他逐渐失能、失智……薛舒用文字记录下了陪伴父亲走向人生终点的艰难历程。2024年1月,薛舒的非虚构作品《当父亲把我忘记:隐秘的告别》《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合称“生命两部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前者创作于2014年,记录父亲身患阿尔茨海默症之后的生活,从出现早期症状,到发病,再到智能的全面衰退,以“把我忘记”为节点,父亲完成了与家庭、亲人在精神层面的彻底告别。后者创作于2020年,讲述了父亲完全失去自理能力、住进临终病房后的5年时光。她的“生命两部曲”,是对死亡的勇敢凝视,也是对父亲的深情纪念。

  在书中,薛舒塑造了一个患病前性格强势、聪明能干、乐观开朗,患病后逐渐变得乖戾、软弱的父亲形象。这个形象如此鲜明,令人过目难忘。《收获》杂志编辑吴越感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虽然不断给薛舒“找麻烦”,但他以自己的方式,赠送给女儿一份特殊的礼物。吴越说:“薛舒和她老爸,通过这种方式互相成就了对方。老爸赠给她写作的空间和材料,而薛舒把她老爸永远留在书中,多一个读者读到这本书,老爸就多活一次。”

  在《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里,薛舒将目光从家庭内部转移到更广大的社会图景,书中以相当大的篇幅描述了医院护工的生活,以及病房中其他病人和家庭相似但也不同的困境,对于生死、人性、善恶也有更深刻的省思。

  5年来,她看见病房里人来人往,旁观许多永诀,她与护工们聊天,送她们小礼物,倾听她们的愁闷。“看见别人的伟大,我为之感动与敬佩;看见别人的不堪,我为之理解与悲悯;看见别人的丑恶,我为之叹息与思考。但是,我仍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站在道德的高地去批评他人。”薛舒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

  专访

  南都:《当父亲把我忘记》(原名《远去的人》)记录了你的父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头三年的情况,他如何突然从脾气变得古怪,到逐渐失能失智,在精神层面彻底和亲人告别。当初你为什么起意将这个痛苦过程一点一滴记录下来?如果这份记录是相当个人化的,它的价值在哪里?

  薛舒:我个人觉得,“告别”可能是事后我们对这个过程的一种相对美化的说法。父亲刚开始出现疑似阿尔茨海默症的一些症状,到确诊,到日趋严重,忘记自己的家、忘记他人、忘记亲人、直至忘记自己,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让他配合看病,配合吃药,如何让一个智力正在大幅衰退的老人信任一群他眼里的“陌生人”,如何想尽办法在他每一次病情发作时安抚他,让他平静下来,几乎每一分钟都不离人地看住他,以防止他跑出去走失……我们陷入了“对付”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陷阱里,我们一边心疼着这个至亲的人,一边无可奈何地要去“约束”他、“控制”他类似于精神疾患症状的行为,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也许他就是在用那样一种方式与我们“告别”。

  那段时间,因为照顾父亲身心疲惫,也没有时间写小说,整天焦虑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情绪压迫着我们全家。有一天晚上,父亲闹腾了一整天,终于睡着了,母亲也睡了。我在自己卧室里,想抓紧这难得的安静时刻赶紧继续我未完成的小说,但是打开电脑,看到文档里的小说标题,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地疯狂涌出。我写不了小说了,当时我想,我被真实的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哪里还有能力去虚构故事?于是,我开始记录父亲的病况,每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话,有些什么样的细节上的变化。很多时候,我不仅记录事实,我还抱怨,还宣泄情绪,解剖自己,解剖亲人,试图找到造成我这么痛苦的原因。那时候不觉得这是一部文学作品,我只是在延续一个写作者的职业习惯,我必须写点什么,打字是我的存在方式,也可能是一种自我告慰:你看,即使在这么艰难的状况下,我也没有停止书写。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不想把那些压抑、痛苦、无奈、焦虑的负能量输出给我的母亲,她在经历着比我更严重的“失去”,我更重要的任务是宽解与分担,而不是在母亲面前抱怨和宣泄。我也不想把属于家庭内部的尴尬矛盾诉说给亲朋好友,对他人能否感同身受我并无太大信心,而我也不想让人感觉被打扰。打字是一个好办法,它给了我一个出口,写下来,所有的担心、忧虑、烦恼、痛苦,甚至怨恨,全写下来。这就是“生命两部曲”里第一部《当父亲把我忘记》的由来。

  这的确是一份特别个人化的记录,尤其是在它还是以类似于“日记”的方式保存在我的电脑里的时候。我的原动力只是宣泄,但当我记录到一个阶段后,我发现,这么痛苦的文字,这么坦白而残忍的文字,居然有一定的治愈力。我的焦虑不再那么严重,每天父亲睡着后,可以安静打字的深夜成了一天里最好的时光。同时,我也开始在记录中反思,当我在写父亲这样一个病人的时候,我到底在写什么?我不厌其烦地写下他的病情细节,是为了给治疗带来什么帮助吗?我想,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领域。在写父亲的同时,我也在写自己,写他身边的很多别人,我要表达的也许不仅仅是对病人的同情和理解,我更渴望的,是以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及其家庭的特殊,去消解我内心属于人类普遍的困境吧。当然,这还是对于我个人而言的价值,但是当它成为一本可以被更多人阅读到的书的时候,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反馈,我发现,我和很多读者,我们都是那个可能或者已经成为“病人家属”的人,甚至,每一个人,你、我、我们,何尝不是“病人”?

  向护工学习  

  南都:《生活在临终医院》记录了你的父亲在临终医院度过的最后5年时光,镜头从家庭内部转向了小镇上的社区卫生院服务中心和安平医院,所涉及的人物也从一家四口扩大到卫生院里形形色色的病人与护工。如果前一本书主要依赖回忆和个人经验,《生活在临终医院》的书写则有一种局外人视角,使用了更多外部素材。你会主动和临终医院里的家属和护工交谈吗?你是以什么方式进行“田野考察”的?

  薛舒:父亲在“临终医院”里的整整5年,每天都由护工和我母亲照护,他五年如一日地躺在病床上,几乎没有变化。活跃在病房里的是护工,是病友家属。如果父亲不住进病房,我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看到那么多病人的更替,以及护工们真实的生活。我很珍惜这些以前从未见过的场面,也很珍惜能了解和认识护工和病友家庭的机会,这不是我们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就能获得的经验。他们也让我看到,衰老、疾病,以及死亡,是很多很多家庭都在面对的现实。于是就计划要写下来,但是我相信,如果我的父亲在医院里只是住几天,或者几个月就出院了,我写出来的书一定不是现在这本书,那可能还是停留在类似于“采访”与“体验生活”的浅层感受上。父亲在老年病房里住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我全程零距离甚至沉浸式进入病房生活,给我的感受几乎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体会和思考。

  我很喜欢与护工聊天,每次去看父亲,包括看外公,我都会找她们聊天,逢年过节还会带点小礼物送给她们,花露水、清凉油、驱蚊剂之类的防暑用品,围巾、袜子、水果、点心,都是小东西,她们收到后会很高兴。有的护工混熟了,就不拿我当外人了,比如我外公的护工小张会主动问我讨旧衣服,她说“我不嫌弃外女儿穿过的衣服,你的衣服时髦,我回家过年都可以穿。”我就挑一些漂亮光鲜的衣服送给她们。这种关系,我觉得更自然,这也让我在心理上放下障碍和戒备,与她们走得更近,她们也会感受到我的诚意,有些话题,我也敢与她们聊。她们好像也特别愿意和我聊,我觉得,可能她们也需要倾听者。时间久了,我从护工身上学到了某种“百无禁忌”的能量,这种能量,只属于那些勇敢的、有活力的生命。

  南都:临终医院的护工们,那些“送走他们的她们”,她们身上的什么特质最打动你?

  薛舒:有读者问我: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些护工?把那么多笔墨留给了她们。我承认我喜欢她们,但这并不妨碍我也要记录她们的人性弱点。刚才已经讲过,我喜欢与护工聊天,还喜欢看她们大刀阔斧干活的样子,喜欢听她们近乎喧哗的说话声。有时候去医院,没见到某一位特别喜欢聊天的护工,我会牵挂。譬如那位小丁,因为工作不尽心被投诉辞退,我甚至有种惋惜和遗憾。对于我来说,相较于是否“偷闲耍滑”,她的存在似乎更重要。所以我会想,我究竟喜欢她们什么?有时候还会怀疑,是不是我把对护工的强烈需求误认为是一种“喜欢”?可是,谁愿意在“临终医院”那样的环境中24小时全天候地工作和生活?谁愿意几乎每天都被死亡包围?我一边担忧没人愿意干这样的活,一边想让已经在干护理工作的“小张”“小丁”们感到病人家属都是温暖和善解人意的,她们就会打消对这份工作的哪怕一点点犹豫。当然,这是我内心的隐忧,但是说实话,要不是父亲住在老年病房,我是万不愿意生活在病房里的,护工们在那样的环境中,如果没有最迫切的生存需求,一定无法坚持下去。所以,我有点想明白了,我喜欢的是她们强大的生命力,是她们为了生存而愿意承担所有形式的劳动的那种努力,那种百无禁忌。努力生活的人,让我喜欢与尊敬。  

  珍惜生命,热爱命运  

  南都:写于2014年的《后记:因为爱和病痛,我不再文学》当中,你说:“当文学与生命、情感比肩站立时,我发现,文学是矫情,是隔靴搔痒,是一顶因尺码过大而不得体的礼帽。”你现在依然这样认为吗?谈谈为什么?

  薛舒:很多人在探讨“尊严”的时候,经常会说,要有尊严地活,以及有尊严地死。听到这样的话,我会有种无奈和困惑。当一个人到了失智与失能的地步,吃喝拉撒都不能自控的时候,谈“尊严”显得有些奢侈。我在后记里提到“因为病与爱,我不再文学”,也是出于这样的体会。我写这本书最初的目的,不是要写一部“文学作品”,而是为了宣泄,为了治愈自己,为了有勇气去面对父亲的疾病。但当我在书写的过程中,我就发现,生命、情感、爱、疾病,正是人类命题中最被文学关注的部分。事实上,我从未成功逃出过文学的手掌。

  南都:在写作这两本书的过程中,你应该长久地思考过死亡的问题。你在别的文学作品中书写过死亡吗?对活着的人而言,反思死亡有什么意义?

  薛舒:我在很多小说里写过死亡,死亡是任何生命必然的终点,这是自然规律。很多人对这个终点比较忌讳,或者说恐惧、不愿面对。譬如《生活在临终医院》这本书,有读者反馈,说看到这个书名,有种“想看又不敢看”的心情。但是写死亡,一定不是为了死亡本身。父亲在“临终医院”里住了5年,我看到最多的是,那些人,他们不停衰老,却保持着动人的天真;他们努力记得,同时接受遗忘;他们竭尽生命地“活”,只为平静愉悦地“死”。他们是我们的父辈,是热气腾腾的劳动着的护工,是多年之后的我,是我们。所以,我私下的想法是,这本书也是一份礼物,送给年轻的、健康的,积极或颓废地生活着的人,你能在这里看见未来,有一天,当疾病或垂老迫近时,你也可以坦然地追念曾经青春的自己。

  南都:你认为我们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去过好这一生?

  薛舒:任何生命,都是在代代更替中进化繁衍的,我想,我更珍惜的是,作为人类,我们能感受到的生与死的价值与意义。因为有疾病,才有健康的可贵;因为有衰老,才有青春的美好;因为有死,才有生的意义。尼采说:热爱命运吧!接受人生中出现的每一件事,无论祸福成败,不润饰,不后悔。我想说的是,存在过、拥有过、失去过、爱过,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本版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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