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瑞生
龙的传人，是我们民族的古老寓言。《龙的传人》是一首上世纪80年代的老歌。龙的传人也是我，因为我的父亲属龙。龙年来临时，经常在不经意间想起，父亲要是活着，是第七个龙年，也才84岁。而他离开我们已经有30年了。
父亲属龙，这个概念第一次深刻印到我脑海中，是一次父亲捕蛇的情景。诸多动物中，蛇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族中男女老少，一说到蛇，都会打个激灵。小时候，我和哥哥两个人去地里挑羊草。看到茂密的草丛，我们会捡起泥巴，先向草丛里投掷，用哥哥的专业术语叫:火力侦查。用后来学到的成语叫:打草惊蛇。做完这个动作，我们才放心地干活。
但我们的父亲全然不需要。有一次，老房子修缮，动了一大块篱笆墙，突然有人大叫，有蛇，所有人都慌得跳开来，躲到一边，有一个大人大声喊我父亲的名字，请他快来。于是，我们的父亲出现了，他不慌不忙走过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他拎了一条蛇出来。所有人惊叹:好大的蛇，然后再跳开一步。父亲说，不用怕，他拎着蛇的尾巴，晃了几下说，其实它已经不能动了。然后为了让我们放心，又用力往地上一摔，果然，蛇一动不动。所有人长吁一口气。父亲随后把蛇扔到了茅厕里，做肥料。
一位邻居长者感叹道:属龙的人胆气就是不一样，蛇是小龙，怕大龙。
身材瘦小的父亲在我们心目中一下子高大起来。到了晚上，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爸爸，属龙的人不算少，为什么只有你不怕蛇?”爸爸的答案很简单: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后来发现这是他的口头禅。为场院里晒东西的位置，和邻居打架，打到嘴角出血。去上海工地上打工，好不容易做了一个小会计，不用干体力活，却敢于得罪老板。造新房子期间，为厕所的位置问题和邻居吵架，嗓门特别大。做二等车司机，骑着二八寸大重磅凤凰牌自行车，载客接送服务，经常被查税的人追赶，和他们玩躲猫猫的游戏。但父亲总说: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在母亲心目中，打架不对，得罪老板不对，性格太直、太刚不对。唯独躲猫猫这个母亲没有评论。
只是有时候接的客人很远，傍晚接的活，回来太晚了。那个年代没有电话，不知道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所以，通常傍晚六七点钟父亲还不回来，我们就不断地往远处看、往小路的尽头看，希望那个身影早点出现。天完全黑了，就希望早点听到铃铛的声音。爸爸不怕走夜路。他有时候对晚上接到的客人有点兴奋:一是路资可以高一些；二是送客人到目的地，主家有时候会客气留饭，偶尔还有酒喝。吃饱喝足回到家，还一脸兴奋地和我们聊这家客人有多好、招待得有多客气、饭菜有多香。
父亲有害怕的事情吗?有的。母亲生病了，疑似肿瘤，他到处找医生。他说，如果真是大毛病救不回来，他也不活了。妹妹生病了，巨额的医药费流水般地支出，父亲到处找人借钱。其中有一个亲戚家没有借到，父亲咬着牙，忍住泪水骑车去找下一家亲戚。那一阵他很害怕，担心续不上救命的医药费。
一位堂弟在工地上不小心摔下来，去世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南京上大学。他那段时间的信里，每一次都是反复叮嘱: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特别要小心汽车，骑车要慢，过马路一定要看红绿灯。在他心目中，城里对他的儿子最大的威胁就是汽车。
新房子造好了，父亲很称心。他经常伴着爷爷在冬日的暖阳下晒太阳。北风呼啸中，他有了新的担心:万一儿子在外面谈了恋爱，带着一家子回家，不够住怎么办?他琢磨着再造一个专门的灶间，而且要东西向的，和主屋形成一个小围合，既可以更好地挡住冬天的寒风，也可以让堂屋更宽敞，操办儿女们的婚事，有一个更大的空间。
我跑到南方打工了，数千里之外，他更担心了。台风来他担心，暴雨他担心。有一次深圳清水河发生大爆炸，尽管我离危险地几百公里远，他也一样很担心。后来他的信写得越来越短了，主要是关心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路途遥远，路远迢迢等”是他最有文采的语言，在他心目中，南方实在是太遥远了。孤身一人在外，万一有什么不舒服，有谁照顾呢?而实际上，是他自己病重了。
以后，变成了在老家的妹妹回我的信。从此，再也没有父亲的信了。那条不怕蛇的龙30年前飞走了。
以后的岁月中，父亲的形象经常入梦来，依然是弓着背卖力劳作的形象。每每醒来，就会反省自己工作够不够卖力、有没有叫苦叫累、有没有怨天尤人，我的父亲从来不会。
龙的传人，在后来的30年里，和这个伟大的国度一起成长、进步。长大后也不怕蛇了，甚至有了一个很喜欢蛇的下一代。不仅蛇不可怕，最关键的是不畏惧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困难面前、压力面前，不胆怯、不退缩，勇敢地迎上去。
龙的传人，也会有各种畏惧。出差远行的辛劳、参加登山或者深潜等危险的运动、全程马拉松、高速公路上飙车等，但似乎从来不担忧自己，相反会担忧家人和孩子、团队和同事，担心他们的安危、担心他们受委屈。因为，他们是自己应对困难和压力时的依靠和支撑，有他们在、有爱和集体的力量在，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
龙的传人，看到生命的延续和传承，想象一下，我们最终会畏惧什么?佛家畏因，众生畏果。因因相续，绵绵不绝；果果相连，代代相传。因上精进，果上随缘，临大事方有静气，念过往不畏将来。
爸爸说，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