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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才露尖尖角

——进入中大第一天的回忆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3年09月17日        版次:GA10    作者:黄天骥

  □黄天骥

  九月份,是每年大、中、小学开学的季节。凡是附近有校园所在的道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许多家长,特别是子女需要进校寄宿者,都会“打的”装载行李,送子女进入校门。那一片喜气洋洋的气象,让进入初秋的人间九月天,也显得特别的舒畅。

  我是广州人,在1952年考进了中山大学。当年,我报考的第一志愿是中山大学,第二志愿是北京大学。记得高考统考时,语文科的作文题目是《一件小事》。结果,我被中大中文系录取了,按学校规定,当年是九月五号开学,所有新生,必须在这一周之前,入学注册。于是,在八月底的前两天,我第一次进入了中山大学。

  我家在广州西关,当年,康乐园属广州的远郊,我从市区海珠南路,乘2路公交车,过了海珠桥,经过了“市二宫”,马路就是黄土公路了。路的两旁,全是农田或竹林,过了小港桥,路桥下面,真有一条小河,流经怡乐村,直通到珠江。那天,我只带了很少行李,装在一个可以手提的小藤箱上。因为家在广州市,每周的星期天,都可以回家,用不着一下子携带许多东西。

  我在校门口下了车,只见学校四周没有围墙,却有一排排的小树或竹丛,绕着周围,便成为一道低矮的屏障。其实,附近居民,完全是可以攀爬进校的。我在学校门口下了车,进入南校门,校门不大,呈正方形。抬头一看,上方横柱,竟然写着“岭南大学”四个字。不过,我也明白,就在1952年,教育部实行高等学校院调整。在石牌的原中山大学,文科和理科两个学院,以及医学院,都迁到康乐园的岭南大学,和它的文科理科医科院系合并,组成新的中山大学。而原岭大的工科农科,则仍留在五山,和原来中大的工科农科合并,分别组成华南工学院和华南农学院。由于时间紧迫,任务繁杂,这就是新中大的南校门,依然写着“岭南大学”的原因。直到1953年,校门改建,才用仿毛体写上“中山大学”四个字。此是后话。

  上午九点钟左右,我第一次进入校园,只见从南往北,是一条长长的校道。校道两边,各排着一行绿树,这些树,多是紫荆树,浓浓密密,形成一条长长的绿色走廊。校道东西两侧,亦即在紫荆树的前面,又种着两排大红花,花朵正灿烂开放,风过处,花枝招展,像是欢迎我这高兴地东张西望入学的新生。那时候,两校刚刚合并,一切还未安定,原岭大和原中大教工和学生,也正在忙着调整宿舍和整理图书、课室等复杂的事项,所以没法抽出人力安排接待新生的工作。但是,在校门口附近,已贴出了详细的新生入学指引。何况,当时全校学生,连新生在内,也只有3000多人,整个校园,安静得很,新生们完全可以按图索骥,根据指引注册入学。

  说来有趣,我在进入中大的第一天,作为新生,没人接待,这是学校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此后几十年,康乐园的师生,都把迎接新生作为新学年中的首要任务,这也是让同学们锻炼工作能力的大好机会。所以,年年“迎新”工作,我们都搞得既热烈又亲切,让新同学进入康乐园,就感到进入了自己的家。到了1953年,我便作为师兄,还担任班里“迎新”工作的小组长,被派遣到白云路的火车站迎接新同学。

  记得我在第一次迈入校园的时候,从校道上望过去,便看到约在300米远处的路中央,有一座耸着4个小塔楼房的背影,这就是“怀士堂”,形态庄重而优雅。我向着前面,边走边看,有点累了,又看到怀士堂的左后侧(其位置,即现在中山堂前面变为光秃秃水泥地的停车场),有着几亩浓浓密密的蒲桃树。树身低矮,树枝上却结了黄黄的果子,这树丛,若从今天看去,应有100多年的树龄了。原岭大的师生,称这里为蒲桃园。我走到树荫下面,稍稍歇息。看到了树上挂着蒲桃,我在中学时代一向淘气顽皮的性格,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那时,我忍不住爬上身边低矮的小树,摘下了一个蒲桃,然后跳回地面,也不管它成熟与否,张口便咬。谁知刚吃了一口,后面就有人把我叫住,那是一位中年的职工,他对我说:“在康乐园,攀树摘果,是触犯校规的,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不能这样干!”当时,我手足无措,手里拿着的半个蒲桃,吃又不是,扔又不是。那位职工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就带笑地说,“能吃吗?别浪费,以后不要这样。”我唯唯,这是我在进校第一天所犯的错误,尽管嘴巴上还带有一丝蒲桃味,但心里十分尴尬,这错误,也让我终身难忘。从此,几十年来,我再不敢毁坏校园里的一草一木。

  离开了蒲桃园,稍往右转,便走到了怀士堂,向前望去,我眼晴一亮,原来堂前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草坪,它一直伸展到望不见的珠江边。那时,草坪上还未竖立起孙中山先生的塑像,更没有后来建立的“岭南堂”。只有远在前方的惺亭,矗立在草坪远处的中央。后来据师兄们介绍,怀士堂前面的草坪,叫“翻身广场”,隔着校道右侧黑石屋旁边的草坪,叫“学习广场”。两个草坪,实际上连成一片,显得无比的宽广。那一天,天气很好,眼前的草坪,似是微微泛起绿色的草光,让我的眼睛像刚被清水抹过那样舒爽,而心里却感到一阵温暖。“谁怜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句,连同“母校”一词,立即在我的脑海中涌现。

  当时,新生注册的地点,设在中区右侧,亦即教学大楼后面一座两层的小房子里。我很快便办妥注册手续,领了饭票,便按指引,前往东区,到在“翘燊堂”对面临时安排新生的宿舍安顿。也很快,我和几位同是中文系的新生,交上朋友了。

  午睡过后,我们几位新生,就约在一起,在校园里到处走走。那时,从东区走到大钟楼的那一条主要通道,路边内行小树,还未成长,疏疏落落。在广州,初秋的阳光,还是灼热的。我们走到当时用作图书馆,还只有两层的马丁堂,已经身上出汗了。那时,图书馆尚未开放,我们就在旁边的树荫下歇息。大家又合计了一下,如果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不是办法。有同学便提出,不如去拜访老师吧!大家都认为,这意见很好?但拜访谁呢?有人提出,拜访容庚教授吧!容老师是著名的古文学家,对他的大名,我们在中学时代,早就听说,大家自然一致赞成。但是,容老师的住宅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我便自告奋勇,由我担任开路先锋。按照广州人“路在口边”的做法,见人就问,竟然打听到容府就在西区幼儿院附近。有了幼儿院这个大目标,就好办了,到了那边再一打听,原来容府就在幼儿院对面的小路旁,那时叫西南区一号。

  西南区一号,是一幢有两层别墅式的小楼房,外墙是由红色的砖砌成,屋顶是灰色的瓦。红和灰,这是原岭南大学的校色。屋前是一片草地,屋旁有几丛绿竹,优雅得很。我记得,当时参加拜访者,有缪锦安、梁中民、王乐天、我,还有一位同学(名字忘记了)一共五人。我是唯一的广州人,年纪又最小,便毫不客气地走在前面,按了按门边的门铃,不久,就有一位瘦小温文的老太太,走出门打开了门。我看到她的仪态,心知她一定是容师母,便告诉她,我们是中文系的新生,想来拜访容庚老师。她赶忙让我们进屋。我记得,一进门就是客厅,厅的中央,有一张圆圆的大桌子,容师母招呼我们围着圆桌坐下,然后走进客厅旁边的房子。一会儿,容老师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们都赶紧站起。只见他全身上下,穿着白色的唐装,足蹬黑色的布鞋(广州人称这种鞋为“旱鞋”)。其实,从这一天开始,几十年来,我在校园里和在课室里,见到的容老师,总是这样的打扮,在冷天,就加披一件大衣。那时,他也在圆桌旁坐下,恰巧就坐在我的旁边。大家寒喧几句后,也向老师自报家门。轮到我时,我便称来自广州西关。记得当时容老师望了我一眼,笑着说:“原来你是西关仔!”不一会,容师母便捧出一大盘荔枝,放在桌上,容老师便招呼大家赶快趁着新鲜吃(当年,广州还有迟至八月下旬九月初成熟的荔枝,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时,我不懂礼貌,伸手拿来,剥开荔枝便吃,麻利得很。可是,在座中有两位来自中原地区的同学,从来未见过荔枝,却不知如何入手?正在发愣。容老师笑了,拍拍我的肩膊,用粤语对我说:“西关仔!你是本地人,别自己先吃,要先照顾北方同学!”这时,我有点狼狈了,赶紧告诉那两位同学,如何剥开荔枝的皮,撕去果肉上的膜,吐出果肉包着的核等等。容老师很随和,大家边吃边聊,很快就把一盘荔枝吃得精光。

  我们边吃边聊,有同学便问容老师怎样做学问?他说话有点口吃,边笑边说:“我靠自学,靠猜。”我们不明白了,有人就问:怎能猜对?他指指身后一排排放满书的书架,又笑着回答:“靠查。”当时,我还懵懵然,后来慢慢才领悟,做学问,所谓“猜”,是要敢于思考,大胆怀疑。所谓“查”,是查阅资料,小心求证。容老师简单的回答,其实是告诉我们如何学习和敢于创新的过程,这和中大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思路,是一致的。

  我顺着容老师和手指望过去,围着客厅四面的墙壁,全是书架,全放满书,连走上二楼扶梯的边墙,也一排排砌满了书。我刚从中学毕业,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便问容老师:“二楼放书吗?”他回答“你可以上去看看。”当时,我真不知高低,竟然一个人大胆地走上了二楼。只见二楼四周,除厕所外,全排满了书。我吓了一跳,也知道要做好学问,要多读书,要认真读书。看了一会,我便下楼。同学们一看时间不早,起身告辞,容老师和师母把我们送出门口。

  一路上,我们十分感慨,原来大学里赫赫有名的大学者,如此平易近人,对一窍不通的新生如此和蔼亲切。我看到了容老师丰富的藏书,听了他简单扼要的一段话,也领悟到进入大学后,必须勤奋学习。我又从下午吃荔枝,想到上午吃蒲桃的情景,也知道自己毕竟是大学生了,应该改正淘气和任性的脾性。 

  我们在返回东区宿舍时,路经“广寒宫”前边的荷花池。那时的荷花池,面积没有像现在那么的广阔,却也种满了荷花。初秋时节,莲叶田田,荷花仍在开放,有些小荷,从叶底冒出枝头,也含苞待放。我立刻想起宋代杨万里的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我们初进校园,也不就像这些小荷么?当清风徐来,荷花池泛起一阵幽香,让我感受到,从这新的一天起,我便有了母校,进入了幸福的家。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进入“奔九”的年龄,在康乐园学习工作和生活了一辈子,经历过酸甜苦辣。但作为新生入学时,第一天进入康乐园的细节,记忆犹新。祝愿即将进入百年的母校,越办越好,成为真正的“南天一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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