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刘亮程 中国作家,新疆作协主席,居新疆。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13年,刘亮程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8月11日,第11届茅盾文学奖在京揭晓。著名作家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本巴》摘得本届茅奖桂冠。
4年前,刘亮程曾凭借小说《捎话》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本巴》出版于2022年,是茅奖提名后刘亮程出版的首部长篇小说。《本巴》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追溯逝去的人类童年,探寻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与诗性智慧。刘亮程在史诗尽头重启时间,在古人想象力停住的地方重整山河,成就了一部充满想象与思辨而又自然浑成、语出天真的小说,塑造了一个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人活在25岁的本巴地方,波澜壮阔、熠熠生辉,在说唱人齐的吟唱中,在游戏、故事和多重梦境里,带人回到世界原初意义上的本真,看见另一个时间中的自己。
2022年4月,作为“南都读书月”的首场线上活动,著名作家刘亮程携新作《本巴》做客南都读书俱乐部微信群,为书友们讲述了“从《江格尔》到《本巴》:童年、梦与游戏中的历史”。在讲座中,刘亮程说:“《本巴》是我写得最愉快的一部小说,也是我写给自己的童年史诗,是我写作历史中最天真的一次。”
访 谈
《本巴》就是在心中沉睡多年,被唤醒的那个故事
主持人:英雄史诗《江格尔》主要流传在中、蒙、俄三国的卫拉特蒙古人当中,大约产生自13世纪,由演唱《江格尔》的民间艺人“江格尔奇”代代相传保留下来。首先想请问刘亮程老师,你是怎么接触到《江格尔》这部蒙古族的史诗并被其吸引的?为什么我们说史诗驻足的地方,《本巴》开始讲述?
刘亮程:大家好,我现在新疆木垒县菜籽沟村跟大家交流。这边天还很亮,落日还在地平线上,你们那边应该是黑夜了吧。我们在不同时区存在着时间差。其实史诗跟我们现代人有着遥远的时间差,那时文字还没有出现,或没有广泛应用,人们靠口口相传记忆他们认为重要的历史、文化、思想和想象。神话、史诗是在人们相信神的年代才有可能被创造出来。今天我们读史诗还会相信它吗?当然会。至少我会。我们可以通过阅读史诗,回到我们的祖先曾经相信的那些事物中去,回到那个有声的遥远时间。
我读《江格尔》史诗比较早。因为我在新疆文联工作,文联有民间文艺研究会,专门收集整理民间文艺作品,出版几大类的民间文艺集成等等。我是它们少有的读者,因为这样的书出版量很少,几乎不在书店销售。只有个别的专家会借来阅读。
新疆文联的民研会对《江格尔》史诗的收集整理大概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史诗工作小组在全疆20多个有蒙古族居住的县做采录,先后采录了100多位江格尔奇,对大量的录音资料进行整理筛选,才有了我们现在读到的《江格尔》史诗这样的文本。现在翻译成汉语的《江格尔》史诗有六卷本。
我对《江格尔》史诗这正发生兴趣大概是在10年前。以前只是读,后来有机会真正走到了史诗故乡。那时候我有一个工作室,我们在《江格尔》史诗传承地,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了一个文化旅游项目,叫“牧游”,就是把“游牧”两个字倒过来。非常有意思,跟着羊群去旅游,把那些山野草原中的古老牧道当成旅游路线,把牧民的毡房当作客房,每天都搬家,走羊的路,看羊眼睛中的风景。当时我们接触的牧民多数都是蒙古族。
我们还参与设计了和布克赛尔县《江格尔》史诗广场,在广场上竖立了一个主题雕塑,72位勇士举着一口直径9米的大碗给江格尔汗敬酒,这个雕塑的创意灵感正是来自江格尔史诗。我的小说《本巴》中也写到了这一章。
那时候我只是给江格尔文化做传播工作,有机会接触到当地的蒙古族人,也能听到江格尔奇的演唱。但并没有想到以后会以江格尔为主题写一部小说。多少年之后,一部叫《本巴》的小说在心中发生了。
有时候觉得作家可能真的不是为了写作而生活,但作家的生活、阅历和经验可能是成就作品最重要的东西。一段生活经历在内心沉睡多年,后来在某一个瞬间被唤醒,它成为了一部作品。《本巴》就是在心中沉睡多年,被唤醒的那个故事。
当我在写小说《本巴》的时候,我自己有了江格尔奇的感觉。我觉得我从世世代代的江格尔奇的讲述中,学会了另外一种讲述。我从他们停住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故事。这也是这部以史诗为背景创作的现代小说《本巴》的写作动因吧。
但《本巴》是一部现代小说,它只是借用了史诗开头的模式把读者引入到史诗的空间。接下来的故事就全是作家自己创造的了,故事的结构也不再在史诗的模式之内。史诗有自己奇妙的想象和自由,但古人的想象总有尽头,小说《本巴》其实是在古人想象停驻的地方往前展开作家自己无边无际的冥想。
史诗是人类幼年时代的文学讲述,我也一步步地回到了自己的幼年
主持人:《本巴》的主人公是几个孩子,赫兰和哈日王在母腹里久久不愿意出生,洪古尔则是没有断奶,一直长不到车轮高的小孩。你为什么要把小说的主人公设计为这样的角色?
刘亮程:我在写这部小说时感到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时代。假如史诗是人类幼年时代的文学讲述,那么通过《本巴》的写作,我也一步步地回到了自己的幼年。其实每个作家都会在内心中养育一个不会长大的自己。无论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写作,写到极深情处,总会觉得心中有一双孩童的眼睛在睁开,有一颗孩童的心灵跳出来,掠夺我们的话语权。他要站出来去感知这个时间,说出这个世界。《本巴》这本书就是我心中那个孩童苏醒了。平常他一直沉睡着,用童年的方式隐藏在我这个大人的身体中、大人的心灵中。到了关键时刻,他开始苏醒了,他要用童年的眼睛看世界,用童年稚嫩的嘴巴说出这个世界。
作家会将自己置身于历史空间中,将地方的历史变成个人的心灵往事
主持人:本巴东归的故事,是《本巴》单行本里额外添加的一章。其实《本巴》所涉及的真实历史也充满血腥和屠戮,是十分沉重的,但小说里却使用了举重若轻的笔法,用游戏、梦境、停顿的时间解构了历史,用一种很灵性和诗意的方式去解释衰老、死亡、战争和人间的苦难。能否谈谈你自己的历史观?你觉得文学应该怎么样去呈现历史和人生?
刘亮程:这个问题提到了《本巴》的轻与重。其实一部小说如何去写是作家的策略。我的上一部小说《捎话》写一千年前发生在西域大地上两国的信仰之战,极其残忍。书里写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本巴》其实也写到了土尔扈特东归这段历史,12个英雄一个一个赴死的情节不是游戏。我用史诗的方式呈现了每一个英雄赴死的过程,这一块是重的。它平衡了整个小说游戏的“轻”。我的《捎话》和《本巴》这两部小说的发生地都在新疆,在我的生活之地。那些历史中的、史诗中的地名今天都还在,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等等,这些伟大的地名也穿越了整个历史。《江格尔》史诗的开头就是这样写的:“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时,江格尔诞生了。”
《本巴》这本小说也是借用了江格尔史诗的开头。我生活的地方在天山和阿尔泰山的中间,能望到西边遥远的地平线,也能通过历史了解到发生在这块广袤区域的故事。其实,所有的历史事件可能都没有过去。我曾经说过,历史是不会过去的。我们今天所在的生活可能正是历史中某个事件的结果。比如《捎话》写一千年前的信仰之战,因为有了那场战争的结局,才有了现在我们这个区的人的信仰。它是一场决定人们日后心灵的战争。两种信仰靠战争对决。我把故事安排在那样一个时间点,就是为了看到,在面临信仰和心灵的抉择时,人的身体会怎样反应。
《捎话》中,许许多多的躯体选择了为信仰而捐躯,许许多多的生命改变信仰活了下来。我在那本书中写了许多割裂的生命。那么多割裂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小说里?因为这是我对这块区域历史的真实感受。我们一直在感受这块土地上的割裂,但是一直也在以文学的形式去弥合它。所以文学对历史的理解代表了一个作家活在此时此刻对历史的真实感受。不管历史过去多远,历史中的那些疼痛,我们都会感受到。
但《本巴》不一样。我在《本巴》中用另外一种方式解读了历史。尽管我们从今天的生活中可以感受到历史深处的疼痛。但是,作为一个作家,需要用文字去理解历史。作家会将自己置身于历史的空间中,将一个地方的历史变成个人的心灵往事。新疆是一个多民族居住的地方,各民族各宗教各文化都有所不同。在新疆写作,一个作家更容易感知到这些文化的不同和共同。这也是写《本巴》这本书的意义吧。我用一个汉族作家的心灵,去感受蒙古族英雄史诗的伟大魅力。以它为土壤,以它为肩膀,从它出发,去书写一本属于我个人的童年史诗。这是我的《本巴》,也是对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另一种继承和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