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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刘继军从中山到汶川做志愿者,长期帮助一名10岁少年,如今二人情同父子

支教老师患渐冻症后最惦记汶川 受助学生背他重游故地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3年07月29日        版次:GA15    作者:韦娟明

  刘继军在阿尔村支教时和孩子们合影。

  刘继军支教时和朱垚麟(右)在一起。

  朱垚麟抽空来成都带刘继军出门理发、刮胡子。

  刘继军和学生在一起。

  一辆被擦拭得锃亮的橘色山地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头挂着打包袋和帽子,车轮不见一点污迹。确诊渐冻症后,刘继军和这辆山地车一样,困在了30平方米的单间里。

  2008年汶川地震,31岁的刘继军辞掉了中山市西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稳定工作。而后只身前往四川买下这辆山地车奔赴汶川阿尔村,日复一日地穿过蜿蜒小道、如浪竹海,教孩子们识字、阅读。遭遇地震和丧父双重创伤、年仅10岁的朱垚麟,亲切地称他为“干爹”。支教结束后,刘继军在成都定居,今年3月确诊渐冻症。步履维艰,每天困在屋子里,刘继军最惦记的事是再回汶川看看。为了实现刘继军的心愿,近日,25岁的朱垚麟带他回到了汶川,背着他爬上层层台阶重游故地。

  “他有时喊我‘爸爸’,我担不起这个责任,让他不要胡说,但他可能觉得我需要这样的称呼。”6月21日是世界渐冻人日,独身一人和病友住在成都的刘继军,向南都、N视频记者讲述了这段在汶川结下的特殊“父子”情缘。

  患病之后

  三月份确诊患渐冻症,“尝试学习与疼痛共处”

  刘继军30平方米的家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靠枕和坐垫,和南都记者连线时,他躺在床上,将一个“7”字形腰垫放在胸口前支撑着手机。一个人独处时,他更喜欢坐在沙发上发呆,将背和腿垫高,身体呈U形能稍稍缓解疼痛。

  沙发背后的书架上有哆啦A梦的手办、大熊猫明信片,还有他从各地淘来的杯子,以及堆叠在一起的药物。

  “我去过很多城市,拉萨、乌鲁木齐、哈尔滨、银川、杭州、南京……曾经梦想骑行去西藏。”

  倚靠在墙角的山地车是刘继军最宝贝的物件。他曾骑着它走遍汶川阿尔村的坎坷山路和成都的大街小巷。患病后,由于越来越难以控制刹车,山地车也就此闲置了。

  2019年,他发现右手逐渐变得麻木,去年病情愈发严重,在成都一家骨科医院诊断为腕骨综合征。“医生说我的手腕里长了一个多余的东西,压迫到神经,需要做手术切除,否则手就废了。”直到手术拆线,他右手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左手反而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今年起,刘继军由双手麻木演化为四肢僵硬,经常摔跤,手无法握笔写字,走路时两只脚产生烙铁似的疼痛,“两边膝盖像生锈了一样蹲不下去,即使蹲下去了也站不起来。”3月,他确诊患有渐冻症、二级残疾。

  渐冻症又称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运动神经元病,因患者四肢肌肉进行性萎缩无力,最后无法活动,好像被冰冻住一样,因此叫作渐冻症。罹患渐冻症的患者又被称为“渐冻人”。

  刘继军1977年出生于甘肃省甘谷县磐安镇的一个矿工家庭,“记忆最深刻的是,从小学入学到20岁上大学离开甘肃,冬天手脚都会长冻疮,每年复发,痛痒难忍。”疼痛从童年蔓延到青年,如今不惑之年的他正在亲历比冻疮更加难熬的渐冻症,“我正尝试学习与疼痛共处。”

  电话里,他高兴地与南都记者分享:“我重新学会了上厕所,起床后先踩到凳子上,手扶着柜子,一步一步挪到厕所去。”他还可以独自乘坐电梯下楼吃面,“虽然走路时腿很痛,但总比饿肚子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伤感,“再去远点的地方就要别人扶着了,现在我能免费坐地铁和公交车,可惜已经用不上了。”

  人生转折

  放下“铁饭碗”到汶川,教孩子们阅读和体育

  1997年,刘继军考入中国人民警官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原本他计划报读师范类院校,“填志愿时提前录取那栏空着,因为家里比较穷,公安又是‘铁饭碗’,我就填上去了,心想也轮不到我。”他身高1米7,体重只有98斤,为了通过体检,出门前还吃了一个4斤的西瓜,希望凑够100斤。

  大学期间,刘继军体重涨到了120斤,擅长长跑,不再是那个因在酷暑下站军姿而晕倒的瘦弱学生。2001年,他被分配到广东省中山市西区烟洲派出所。“工作量最大的那天曾做过近20份笔录,都是手写,有的记了一页纸,有的记了七八页。笔录的重复性比较高,我一时找不到工作的意义,时常陷入焦虑和迷茫。”后来,他被调往分局刑警大队,工作了两年。

  2008年汶川地震,改变了刘继军的人生轨迹。

  “这辈子要不去做点什么吧,为了不让人生留遗憾,我选择辞职放下‘铁饭碗’。”然而,来到地震灾区后,他才发现体力根本比不上当地的农民,搬一整天石头都费劲,他再三思索,决定通过带领孩子阅读,为孩子疗伤。

  2008年7月,31岁的刘继军带着满手水泡加入了深圳一家私募公益基金会,在深圳梧桐山下,带着来自汶川的近百个孩子异地复课,“孩子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惊恐的小鹿,只有朱垚麟例外,他眼里总是含有泪水。”年仅10岁的朱垚麟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又放心不下患鼻咽癌的父亲,加上水土不服突然发起了高烧,刘继军的细心照顾让他产生了归属感。

  2009年6月,刘继军和孩子们一同回到了汶川阿尔村,负责教阅读和体育。

  阿尔村又被称为“云端之村”,羌语读作“阿扎窟”,意为秀丽神秘。这里天空湛蓝如洗,高山环抱、云雾缭绕,村子被茂密丛林包围,仿佛遗世独立。当地纯朴的民风让刘继军毕生难忘,“谁家里杀猪了,我肯定能分到第一筷肉。”

  有一次,他在村里跟进学校重建工作,搬运舞蹈镜子上楼时,因过度劳累腿软跪在了楼梯上,被一截钢筋插入膝盖。尽管疼痛难忍,他还是轻轻把镜子放在地上才去检查伤口。“当时村里还没通公路,村民坚持要把我送到山下医院,不然伤口早就感染了。”

  他们相互扶持,生活逐渐回到正轨。直到2010年,基金会终止了汶川项目,准备将刘继军安排到云南时被拒,“我的心全部献给了阿尔村,孩子们说我对他们有所帮助,已经足够了。”

  亲如父子

  支教时曾借住在男孩家,如今男孩背着他重返故地

  四个月前被认定为二级残疾后,刘继军将患病的消息告诉了朱垚麟。

  几天后,朱垚麟突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电话一接通便大哭着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位父亲了,为什么又要失去一位?”如今已经25岁的他想辞掉贵州的销售工作,来成都照顾刘继军,几年前母亲被落石砸伤导致腿部截肢被认定为四级伤残,“你这二级伤残该多严重啊!”

  刘继军猜测朱垚麟这几天可能去查询渐冻症的资料,知晓了病情的严重,“他曾经说过他的梦想是让妈妈和我过上好日子。但我跟他说,我们维持师生关系就好,不想增加他的负担。”4月10日,朱垚麟还是抽空来了一趟成都,带他出门理发、刮胡子,这是他确诊后第一次理发。

  每天困在屋子里,刘继军最惦记的事是再回汶川看看。

  今年5月,朱垚麟带着他重返故地,首站前往“5·12”汶川特大地震映秀震中纪念馆。纪念馆建在半山坡上,刘继军每走一步,脚底都宛如针扎。“还是我背你吧。”朱垚麟二话不说蹲下,背起他稳步向前。

  回到阿尔村时,当年崎岖不平、堆满碎石的山路早已被平整公路取代,曾被地震创伤的山体长出了茂密的丛林。“地震没发生之前,村民下山找不到能开车的路。”刘继军记得,当年骑着山地车拐弯时,差点刹不住车,险象环生。

  在阿尔村支教时,因教师宿舍未建好,刘继军曾在朱垚麟家中借住过一段时间。2010年,朱垚麟的父亲因鼻咽癌去世,在人生的灰暗日子里,刘继军和他同睡一个被窝,给予他关怀与勇气。

  读完高中要不要考大学?还是打工赚钱减轻母亲负担?每逢遇到人生重大抉择,朱垚麟都会给刘继军打电话征询意见,刘继军总是很耐心地给他分析利弊,鼓励他考大学。如今,朱垚麟在贵州遵义从事销售工作,月入过万,刘继军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羁绊,“我警告他不许辞职来成都照顾我。”

  “他从小一直叫我‘干爹’,我骂他不准叫,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不能永远照顾他、安慰他。”刘继军有些难过,“他有时会含糊地叫一声‘爸爸’,我都听到了,让他不要胡说,但他可能觉得现在的我需要这个称呼。”

  何以为家

  与一位病友一起,互相帮助支撑生活

  朱垚麟家的二楼可以眺望远处的雪山,这是刘继军最喜欢的风景,以前每天一起床便能看见它,一如既往、巍然屹立。

  “有三四个人把我抬上去了,他们有事要去山里一趟。我尝试着独自下来的时候脚底钻心地疼,梯子是比较细的钢管,每走一步都很吃力,连带着每块骨头都疼。”

  刘继军并未将病情告诉父母,只有弟弟、朱垚麟和几位好友知晓。在中国人民警官大学读书时,一位图书馆的老师经常资助他,两人至今仍保持着联系。73岁的老师见过大风大浪,也曾遇过两名渐冻症患者,安慰他,“最重要的是过好眼前。”老人因膝关节疾病无法前往成都,便悄悄给了他一笔钱。一位在成都工作的大学同学陪他去进行残疾鉴定,事后又发动同窗给他凑了1万多元。

  在一家公益组织的介绍下,如今刘继军与一位病友一起生活。他提供住宿,后者偶尔做做饭。“因为知道健康可贵,他比正常人更热爱生活。我吃外卖容易胃酸呕吐,他居无定所,所以我们各取所需。”

  刘继军告诉南都记者,随着病情的发展,渐冻人将从无法走路到无法说话,最终无法呼吸,最残忍的是一切都发生在神志清醒、思维清晰的情况下,“我不想拖累家人朋友,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选择”。

  精神好些的时候,他会喝上一杯咖啡,再给父母打电话,假装很健康、快乐,谎称要出国开拓海外市场,为以后病情加重无法说话做铺垫。或者告诉弟弟,手头宽裕时帮他给父母打点生活费。

  “我常常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一只乱飞的小鸟,如果不是家里的这几箱书,我也不会定居在成都。”这些年,刘继军习惯了到处漂泊,当过书店店员、在咖啡店打过工、做过连锁酒店店长培训生,也在家具卖场担任过安保主管。每逢搬家时却头疼不已,“这些书不见得多珍贵,但人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一本都舍不得扔,所以决定定居在成都,给我的行李、书籍、山地车,还有我,找一个家。”

  刘继军的父亲是一名煤矿工人,母亲是一名农村妇女。“我曾幻想过活到60多岁,领着退休金和父母一起生活,那该有多好?”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韦娟明 实习生 付冰洁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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