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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文物泰斗孙机:他把“司母戊鼎”更名为“后母戊鼎”

他在历史长河捞起一缕丝线一面铜镜,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3年06月17日        版次:GA15    作者:周佩文 陈燕

  1. 2018年,孙机(前)讲解青铜“虎鎣”相关知识。

  2. “后母戊鼎”,原被称作“司母戊鼎”。

  3. “金缕玉柙”,原被称作“金缕玉衣”。

  4. 孙机所著《中国古代物质文化》。

  档案

  孙机(1929-2023)

  著名文物专家和考古学家、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1929年生,山东青岛人。1949年,进入华北军政大学学习,后到北京市总工会工作。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60年毕业后留系工作,1979年到中国历史博物馆(今国家博物馆)考古部工作。著有《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中国古舆服论丛》《仰观集》《中国圣火》《从历史中醒来》《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等。

  6月15日,著名文物专家和考古学家、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孙机先生逝世,享年93岁。

  他曾说,考古能看见历史,也望得见未来,研究古代物质文化不仅能让人们更加了解、热爱祖国的历史,也能为今天的建设提供动力。爱“较真”的他,为多件文物正名。

  认识孙机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地“较真”,在他看来,历史的魅力恰恰来自真实。

  孙机对历史本身有着充分的信任,在他的眼中,过去的时间留下了足够的线索,探索到更高更深处就能看到历史经行的足迹——中华文化其来有自,今日的中国不是空中楼阁。

  A 文物之旅

  曾先后拜师沈从文与宿白

  孙机先生1929年9月出生在山东青岛,1949年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政大学学习,1951年起跟随沈从文先生学习中国古代服饰史并协助整理古代铜镜文物,自此打开了考古这扇大门。  

  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  

  1955年,孙机先生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大学本科学习,师从宿白先生研究古代文物。宿白告诉孙机,考古研究要多读书,还要注意史料中的“触角”,这些触角会互相联系起来,成为学术研究的入口。孙机也认为,文物是人类文化成就物化的见证,一件古代服饰既代表着穿着者的生活和生产,也代表着他的社会地位、文化修养,服饰的演变还能体现出中国人五千年来审美观的变迁。

  1960年毕业后,孙机留校工作,随后于1979年进入中国历史博物馆(今国家博物馆)考古部工作,曾担任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国博研究院名誉院长。曾获国务院授予的特殊津贴,全国美协授予的“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奖、中国国家博物馆授予的“学术成就与突出贡献奖”。

  深耕断代史、古舆服等领域 

  几千年的流转中,“一言九鼎”中的鼎失去了它的功用,剩下“显赫”“权威”等词义停留在纸面。命运相似的是,礼器、祭器等器物层次分明地浓缩为一个个符号,变成中华文化的代名词。但是这些符号对孙机先生而言,曾经有活生生的古人以衣,以食,以住,以行。大型工程何以组织?精美的礼器何以铸造?背后隐藏着一个有序的古代社会。史海钩沉,孙机先生让更多文物从历史中醒来。

  孙机是我国文物考古研究方面集大成者。几十年来,孙机运用文献与实物互相对照印证的方法,揭示研究对象的起源与演变,在断代史研究、古舆服研究、科技史研究、中外交流史研究等领域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

  主要著作包括《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中国古舆服论丛》《仰观集——古文物的欣赏与鉴别》《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国圣火——中国古文物与东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问题》《从历史中醒来——孙机谈中国古文物》等,结为《孙机文集》八卷。

  B 格物知史

  鼎是煮肉的,簋是盛饭的,尊是盛酒的

  过去几十年中,孙机先生从沈从文先生手中接过了古代服饰与工艺研究,把视野扩展到古代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以无一物无来历、无一例无出处的严谨,通过文字与画笔,逐渐丰满还原了2000多年前古代人“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的生活逻辑。

  物质与文化

  汉代就已经出现了馒头,名为“起面饼”  

  2020年12月,1000多幅图例与2000多种文物结集成册最终修订出版,在出版之前,孙机先生郑重地在《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后面写上“修订本”三个字。

  孙机笔下谈的大多是器物,很少有人的影子,读者却可以在其中窥见古人起居的历史细节。《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就是一本汉代的大百科,内容涵盖了农业、渔猎、手工、采矿冶炼、武备、建筑、饮食等诸多方面。

  孙机所有作品中,其中他最喜欢的著述书名是《仰观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件青铜和一缕丝线也可折射出人的审美和创造。对他而言,所研究的虽然是没有生命的器物,折射的却都是鲜活的历史和鲜活的人。他在长长的历史河流中,捞起一块木板,一件青铜,一缕丝线,一把长刀,一面铸造出花纹的铜镜……从中看到了普通人的生活,看到了人的审美与劳动,看到了人的智慧与创造。孙机先生这样说:“它们如同架设在时间隧道一端之大大小小的透镜,从中可以窥测到活的古史。倘使角度合宜,调焦得当,还能看见某些重大事件的细节、特殊技艺的妙谛,和不因岁月流逝而消退的美的闪光。”

  某次一位记者去拜访孙机,孙机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馒头的历史——15世纪的欧洲还不会做发面的面食,然而汉代就已经出现了馒头,名为“起面饼”。他写《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希望能够通过这些东西了解古代的物质文化生活。“我们现在说的文物,在古代大部分不是生活用品就是生产用品。鼎是煮肉的,簋是盛饭的,尊是盛酒的,它们都是日用品,当然有的日用品本身也是祭祀的礼器。其他的很多,可能是生产的或者是打仗的武器,都是实用的东西,所以你得了解文物背后的生活。”

  毫厘与千里

  中国古代服饰讲究上衣下裳、束发右衽  

  孙机先生所撰写的《中国古舆服论丛》一书中,就通天冠、进贤冠等古代冠冕的一系列问题,特别是对中国服装史上若干重大的变革,如南北朝后期我国服装由单轨制变为双轨制,辽、金、元、清服制政策的区别等,均根据政治、经济、文化背景,做出了较透彻的分析;他所提出的中国古代车制发展的三个阶段说,为中国古车本土起源说提供了很有力的证据,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2021年2月初,“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在国家博物馆开幕,孙机作为策展人之一出席了开幕仪式。在一尊东汉文官着装复原人像前,他详细介绍了当时男性常用的头戴装饰物——“冠”和“帻”。

  “中国古代的服饰讲究上衣下裳、束发右衽,所谓束发,就是在头顶上梳一个发髻,然后在发髻上套一个罩,这就是冠。冠下面还有帻。帻,原本是士以下阶层,不够资格戴冠的普通劳动者才会戴的。”孙机说,到了西汉王莽篡位的时候,据史书说,王莽头秃,没有头发就没法梳发髻,冠就没有地方去依靠,所以他就先戴帻、再戴冠,这就形成了中国古代的进贤冠,一直延续下去,成了上层人士的头饰。

  孙机认为,跟很多古代文物一样,古代服饰也能寄托公众的爱国主义热情。“在西方,比如英国,研究服装史的时候,按照公元一世纪、二世纪、三世纪排列,分得很细,中国没有这么细的服装史。”

  孙机曾说,现在有些电视剧,一个镜头里人物的服装能相差千年,比如张三穿的是先秦的衣服,李四穿的却是明朝的衣服,给观众留下的记忆非常混乱。“我们不能要求文艺创作者去研究服装史,因为这是很复杂的事情,但又希望做得比较符合史实。某位创作者想拍一个什么剧,可以到国博看一看,那里的服饰不一定和他想象中的主角的服饰一模一样,不过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轮廓。”孙机说。

  最近几年,“汉服热”在年轻群体中广泛传播。孙机认为,现在大家穿的,比如T恤、西装,基本上就不是中国原本的衣服,中国人其实很久没有大规模穿传统服饰了。“比起全世界都穿的夹克、牛仔裤,我们传统的汉服,在一些年轻人眼里,确实会更加高雅,有品位,所以受到欢迎。”

  昨天与明天

  汉朝比罗马要更给人以自信心  

  在孙机先生眼中,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有自己的逻辑和根源,这正是古中国长期领先于世界的根本原因,仅仅知道四大发明,是一种偏见,不深究文化基因就谈不上文化自信。应当把古代的常识带到现代人的常识中来,做到自知者明,才能自胜者强,向人们传达一个立体的古代中国,是孙机先生另一项长期奋斗的事业。

  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孙机说,作为中国人,文化成就就是中国人的光荣,比方说,球墨铸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正式登上冶金史的舞台,但中国汉代就已经有了球墨铸铁,可是这个中国人自己并不熟悉。

  公元前后的几个世纪中,西方是罗马帝国,东方是汉,这是东西方的两大文明中心。孙机曾表示,汉是一个伟大的文明,罗马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各放各的光芒,各自照亮了一大片地区。

  孙机说,耕地用犁,汉朝有犁,罗马也有犁。犁头叫犁铧,光一个犁铧只能在地上开一条沟。中国却在犁铧后面又安了犁壁——一块弧形的铁板,这样使犁铧耕起来的土块顺着犁壁的弧度翻转过来。罗马的犁没有犁壁,翻不了土块,只能够横着耕一次,再竖着耕一次,把土块弄碎了完事。从农业这一环节上来讲,当时汉就有很多东西很进步。

  孙机说,从物质文化程度来讲,汉朝比当时罗马更给人以自信心。

  说起自己的工作,先生这样总结:“文物研究本身就是去了解这些古文物在历史上起什么作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多少感动人的事情,多少文化成就本身就是我们现在增加文化自信的一个动力,我大半生所做的就是从历史上找文化自信,去找证据。”

  他举了一个例子,中国人最初上衣下裳,上面穿衣,下边裙子,跟印度的纱丽、希腊的袍不一样,这是中国的一个特点。后来又兴起了玉佩表示身份,玉佩,起到的作用叫节步。中国的服装和社会制度,就使中国变成在当时世界上富有东方特色的社会,比较和平、比较稳定、比较理智的一个社会。

  C 治学严谨

  为“金缕玉柙”与“后母戊鼎”正名

  孙机生前曾经因为一段采访视频而火上热搜。这条热搜是#司母戊鼎其实叫后母戊鼎#,引出了老人为还原史实不放过“一字之差”的治学态度。  

  “柙”是贴身棺材,这件文物不是“衣”  

  “后母戊”青铜方鼎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但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在当年的教材上,它的名字是“司母戊鼎”或“司母戊方鼎”。对此,孙老严谨地解释说:“这个‘后’字,它是反文就是反着写的。看起来可以念成‘司’实际上只能作‘后’讲。《说文解字》里说‘司’是普通职工,你想,一个普通职工,能给他做这么大一个祭祀的鼎吗?1800多斤,那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它绝对不是‘司’,一定是‘后’,因为‘后’是有地位、有身份的。”

  被孙机先生纠正的“一字之差”还汉代文物“金缕玉柙(xiá)”。“金缕玉柙”曾经被叫作“金缕玉衣”,后经孙机先生等文物学家反复考证,“柙”是贴身棺材的意思,认为这件文物是“柙”而不是“衣”。

  这种修正看似微小,但对做了一辈子文物研究的孙机来说,只有把这些东西弄清楚了,研究文物才算没有白费劲。“把道理讲清楚,有根据有证据地讲清楚”,是孙老最根本的治学原则。  

  为“钱”鉴宝一概谢绝,为国鉴宝一丝不苟  

  去年,孙机曾因“93岁专家谢绝鉴宝不愿挣这个钱”的话题登上网络热搜。孙机和文物、古籍打了一辈子交道,直到鲐背之年的孙机,仍然坚持每周上一天班。

  他说自己只为国家鉴定文物。作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委员,常有人找先生“鉴宝”,甚至开出“天价”,只要陪他们出去转一圈,回来就给100万元。但孙老严词拒绝,“一分钱我也不要”。他说,自己只为国家鉴定文物。

  在他眼里,“文物研究是科学,做研究不是为了挣钱,就是为了做这门学问”。但他也坚持,只为国家鉴定、研究文物,其他有偿的“鉴宝”邀约,无论对方出多少钱,“我谢绝这个东西”。

  2018年12月11日,流失海外的圆明园文物青铜“虎鎣”正式重回祖国怀抱。孙机以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院名誉院长的身份参加活动,亲自讲解青铜“虎鎣”相关知识。

  2008年4月,从丹麦成功追索回国的156件文物在京举行开箱仪式,距今约4000年的玉钺等夏商至元明时期的珍贵文物得以重新展现在国人面前。那一次,也是孙机先生到场介绍了这批文物的重要价值。“追索回国的文物以陶俑居多,包括汉代到明代各个朝代的陶俑,可排成系列。”

  为“钱”鉴宝,他一概谢绝,为国鉴宝,他一丝不苟。

  整合:易福红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陈燕 实习生 安然然

  文/图来源:新华社 央视 中国国家博物馆官方网站 新京报 界面新闻 澎湃新闻 都市快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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