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钺先生晚年工作照。缪钺(1904-1995),著名文史大家。江苏溧阳人,生于河北迁安,1952年后专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国家第一批博士生导师。
20世纪八十年代,缪钺在成都杜甫草堂给弟子上课,左一红衣者为景蜀慧。
缪钺与叶嘉莹在成都切磋诗词研究。
5月14日,南都读书俱乐部“史学大师缪钺的诗词课”活动的主讲人景蜀慧(中)、嘉宾李南晖(左)和主持人周佩文。
缪钺赋和弟子景蜀慧的《金缕曲》词手迹。
5月14日晚上,南都读书俱乐部在广州学而优书店举行主题为“史学大师缪钺的诗词课”的读书活动,就缪钺先生的《奇气灵光之境》一书展开分享。主讲人景蜀慧是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时也是缪钺先生的高足,深得缪老真传;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诗词大会》题库专家李南晖作为嘉宾参与对谈。两位学养深厚的专家为读者带来了一场传统文化的饕餮盛宴。
“论词悬拟最高境,奇气灵光兼有之”
《奇气灵光之境》一书是由古典诗词研究大家叶嘉莹主编的“名家谈诗词系列”中的一种。该书精选了著名文史学家、教育家、诗人缪钺的33篇诗词论文及随笔,论析了诗体流变、诗词特性,以及曹植、杜牧、李商隐、姜夔、汪元量、元好问、王国维等诗人的创作风貌。这些文章的写作跨度长达60余年,展现了作者深广厚重的学养、博通敏锐的眼光,在史学与文学间游弋、融通的治学之道,是普通读者走近诗词、提升诗词素养的上乘读本。该书可看作是缪老诗词研究的精华集,由其哲孙缪元朗编选,景蜀慧教授导读。
分享会伊始,景蜀慧教授介绍了缪钺生平。缪钺对古典文学的热爱不仅出于天性,更有着深厚的家庭传承——在18岁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预科之前,他就在传统文化学术方面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和熏陶。“缪先生堪称自学成才,因为20岁时父亲去世,他被迫辍学,他之后在学术上做的所有研究,都是靠自己过去打下的基础,一步一步地达到后来的成就。”景教授表示,在长达70年的学术生涯中,缪钺广泛涉足文史哲各个领域,显示出独到的学术路径。“缪先生的治学具有‘文史结合’‘中西结合’‘考据与通识结合’以及‘思辨与文采结合’四个特点。”
景教授还介绍,《奇气灵光之境》一书的标题取自缪钺《论词》一诗:“论词悬拟最高境,奇气灵光兼有之。”何为“奇气灵光之境”?她指出,缪先生在《要言不烦》一文中已有提示,虽然诗人的感受最初出于一人一事,然当其发为诗歌、诉诸意象时,诗文便如和璧隋珠般精光四射,能够引起读者的遐思远想。这样的文字,即是有“灵光奇气”,而能臻于此境界者,唯学养深厚、识力敏锐之士。
而李南晖则从中国诗论史的角度探讨“奇气灵光”之说,他从缪先生同一首诗中的“襟抱”和“察物观生”二词出发,指出缪先生诗学观念的儒家诗教渊源,认为他的“诗学”主张与“学诗”格调,都深受宋人的熏陶。他说:“由此溯源,我们可以进一步认识到‘奇气灵光’之说在中国诗学史的性质和位置:在学者普遍强调的王国维‘境界说’之外,它的血液里还有更加渊源深厚的传统一脉。”
“百年身世千秋业,莫负相逢人海间”
作为缪钺与叶嘉莹共同指导的惟一的博士生,景蜀慧教授还分享了两位先生交往的细节。据她介绍,缪叶两先生在1981年之前彼此没有见过面。叶比缪约小20岁,她年轻时读到了缪先生1948年出版的《诗词散论》,认为中国近代以来论诗词最好的两本书,第一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第二就是缪先生的《诗词散论》。可见叶嘉莹对缪钺的著作很是推崇。1981年,四川大学在成都杜甫草堂举办杜甫研究年会,当时国门刚刚打开,在加拿大的大学教书的叶先生受邀回国参会,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不但一见如故,而且都有合著词论的愿望。会议结束后他们还互相赋诗赠别。这件事在两位先生的回忆文章中都多次提到,如《灵谿词说》前言里,叶先生就讲到缪先生当时送给她一首七律:“相逢倾盖许知音,谭艺清斋意万寻。锦里草堂朝圣日,京华北斗望乡心。词方漱玉多英气,志慕班昭托素襟。一曲骊歌芳草远,凄凉天际又轻阴。”叶先生非常感动,也回了一首七律给缪先生:“稼轩空仰渊明菊,子美徒尊宋玉师。千古萧条悲异代,几人知赏得同时?纵然飘泊今将老,但得瞻依总未迟。为有风人仪范在,天涯此后足怀思。”
从1982年开始,叶先生每年都会到四川大学待上两三个月,与缪先生共同撰写《灵谿词说》,1986年全书完成。1987年6月,叶先生再次受邀到四川大学讲学,两人继续合作写《灵谿词说》的续集,后来取名《词学古今谈》,讨论的词家从唐宋下移到明清。“从缪先生对古典诗词研究的时段可以看出,他的研究明显是有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时先生年富力强,才思敏锐,创作力旺盛,尽管战乱频仍,生活艰苦,但他有很多很精彩的论文问世,如《论宋诗》《论李义山诗》《论李易安词》等经典之作。另一个高峰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是与叶先生合作撰写《灵谿词说》正续篇的时期,在将近10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写了词学论文好几十篇,那个时候缪先生也年已望九了。合作期间,两位先生相知相惜,也有很多诗词唱和。叶先生在《灵谿词说》正续篇的前言引用缪先生写给她的《相逢行》诗中末句‘百年身世千秋业,莫负相逢人海间’,认为这部著作的出版完成了缪先生与她合撰词说最初的理想和愿望。”景教授说。
讲座精粹实录
闻过则喜,有容乃大
主持人:在《灵谿词说》中,缪钺与叶嘉莹分工,给每位词人写一篇。唯有晏几道,缪先生与叶先生各有评说,共收录了三篇。据叶先生回忆,缪先生特别欣赏晏几道,但她认为晏几道的词是写给歌儿酒女的。景老师,您为此还专门撰文展开过论述?
景蜀慧:虽然缪、叶两位先生非常投合,但他们在对具体词人的看法上还会有所不同,我想这与两人的经历、个性、气质等有一定关系。对晏小山(晏几道)的评价就是一例。我以前写过一篇相关文章叫《诗人赤子之心》,因为我体会到缪先生之所以偏好晏小山词,除了出于其固有之天性外,还要加上其长期受悱恻芳馨之诗词境界熏染。先生平素之为人,真率、高洁、耿介,对事物有敏锐的感受力,而且始终保有一份纯挚的赤子之心,可谓深具诗人之性情与气质。在我看来,先生欣赏小山词,特重其“词家之心”,而这又与小山“不求苟进,尚气磊落”(《直斋书录解题》)之个性为人至为有关。晏几道挚友黄庭坚曾言小晏“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然“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人百负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人欺己”,因而感慨“其痴亦自绝人”(《小山词序》)。而所谓“痴”,正是词人赤子之心的表现,先生对此深自称许。记得他有一次为我讲词,言及小晏生平,曾一字一句,缓缓念诵山谷《小山词序》,至“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诸句,尤见动容。联想先生自入世以来,洁身自好,不喜交游,其平生结友也是以性情文章相契,在论学往还之中,新诗酬唱之际,建立起死生不渝的友谊。据先生晚年回忆,抗战中浙江大学内迁广西宜山,时先生执教于中文系,与数学系章俊之教授(章士钊次子——编者按)、外文系陈弼猷教授相友善。章陈二先生均性狷介,寡交游,又好为深沉之思,先生常与论诗并“恒在斋中篝灯论学”,深以为乐。
回到对晏小山的具体评价问题,我认为两位先生对晏小山的看法和评价不尽相同,还因为彼此的出发点不太一样。缪先生是出于史家的素养,以及与他天性相类似的理解,对晏小山的身世和为人表现出很深的理解之同情,同时他对小山词的意境、笔法、声韵、色彩的独到之处,有非常到位的品鉴和很高的推崇。而叶先生比较理性,她是从词史的地位来讨论小山词,重视的是小山词意境中所蕴含的感发生命的质量。叶先生论词非常注重对生命的感发力做幽微细致的分析,而且她通过和同时代很多词人的比较,觉得小山词的意境在词的发展中,虽然别开生面,但是也有失之浅狭之处。所以我觉得两位先生的看法还是属于见仁见智,他们的分析都是各具擅长,各有千秋,可谓“春兰秋菊可同时”。
李南晖:知己之间各抒己见,其实不奇怪。学术是天下之公器,真正的学者应该有一种气度,允许不同意见的存在,允许不同的审美,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大概在1981年,有一名年轻学者叫胡可先,写了一篇《〈杜牧年谱〉商榷》,指出缪先生这部著作的一些考证问题。他投给了《江海学刊》,这家刊物很谨慎,就先把胡的文章给缪先生看。后来《江海学刊》同时刊发了胡可先的商榷文章和缪先生的评介。缪先生的意见很短,首先他赞同胡可先的很多意见,最后的结论是:建议贵刊发表此文,以体现学术上百家争鸣的精神。由此可见,缪先生的心目中,学术面前人人平等。我后来翻阅《冰茧庵论学书札》,发现缪先生其实私下曾给胡可先写过一封长信,信里先生逐一申述自己对胡可先文章的不同意见,语重心长。我想,这就是缪先生对待批评的基本态度:实事求是,闻过则喜,而且注意保护后进。
除了治学上的宽容,我觉得还可以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理解缪、叶二位先生的做法。缪先生《迦陵论诗丛稿》题记记录他对叶嘉莹先生说过的一段话:“自古女诗人之作,幽约婉秀,是其所长,而豪宕激壮,则殊少概见。今君独能发英气于灵襟,具异量之双美,可谓卓尔不群。”此处的“异量之美”虽然说的是创作,也可以移来评论如何对待不同的文学风格、如何面对学术分歧。在老一辈学人身上,我们深切感受到什么叫“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什么叫“有容乃大”。具体学术主张也许会随着时间而减色,甚至被“迭代”,但是这样的学术襟怀永远不会褪色。我觉得这是我们在治学求真之外,更应该发扬的一种精神。
文史互证,以诗证史
主持人:景老师讲过缪先生治学的一大特点是文史结合,您可以更具体介绍一下吗?
景蜀慧:后人认为缪先生是文史兼通,我个人以为这未必是个准确的理解。文史之分家,在中国其实是1920年代以后的一种潮流趋势。到1950年代院系调整,文学和历史在专业上完全划界分途。但是对于缪先生这一年辈的学者来说,从小的知识训练是不分文史的,以后进入到学术领域,则无论经史子集,其实都是深入认识了解古代历史和文化的材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一切皆史”。无论在今天被视为文学还是史学,在先生的知识世界里其实没有绝对的区别。所以我们讲“文史互证”或是“以诗证史”,在缪先生看来这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史和文的关系,缪先生有自己独到的认识,他晚年为《全宋文》所作序中表达了这方面的意见。先生说:“古人文集内容繁复,举凡国计民生、世情风习、说经考史、论道参禅、仕官升沉、山川游览、遗闻轶事,以及文学艺术之评赏,罔不涉及”。其丰富内容或“可与史书互证而定其失误”,或“可以补史书之阙遗”,“更有诸作者抒发内心深处之情思,反映一代之心声,而只记表面事迹之史书所无能为役者”,所以他说古人的文集不能仅仅以词章来看待。
陈寅恪先生曾经说过,中诗西诗的传统是不同的,西诗之佳者多论哲学与宗教,中诗则多讲“实际的环境、个人的状况”,足补正史之阙。缪先生论诗首先也是注重时代性,比如他说“反映诗人所处之时代,大之国事、朝政、世风、民俗,小之以其所经生活情况,必有其特异之点”。就是说在诗中能够看出一个诗人所处时代的国事朝政、世风民俗、生活情况,这些特异之点,现在的正史对这些个人化的东西是记得非常少的。先生晚年为已故著名学者兼诗人刘永济的诗集《云巢诗存》作序,特别摘出刘永济先生的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词人抒情,其为术至广,技亦至巧,然而苟其情果真且深,其词果出肺腑之奥,又果具有民胞物与之怀,则虽一己通塞之言,游目骋怀之作,未尝不可以窥见其世之隆汙,是在读者之善逆其志而已”,他们那一代学者其实都有类似的看法,所以我们知道古代诗人秉承的诗骚传统,他又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在诗文创作中把自己所经历时代的政治、思想、文化、制度,还有社会风俗等,连同自己的襟怀、抱负、精神、情感生活全部都写进诗里边,实际上给我们后人留下大量的反映时代现实,包括社会心灵史、思想文化史的第一手材料。
在文史互证的具体实践方面,缪先生他有很明确的目标。20世纪30年代,他就提出了希望以诗史互证的方法来治史的想法,他以后的思路更加具体,在他跟当时同时代人的一些书信中也有提到。我觉得缪先生他做这些工作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认为学养不同的话,治学层次是有高下之别的。陈寅恪先生就指出,以诗文治史,首先要对作品有所感,治史者要具有相当的欣赏感悟能力去感受古人的文学作品。缪先生对陈寅恪的看法非常钦佩和认同,所以在读史读书的时候,他也说要“呼吸千载,卓然探古人之心”,而他自己的学养就使得他对古人的诗文有一流的感受和理解。
至于缪先生的具体方法,除了建立在深刻理解基础上的历史感和想象力之外,还建立在广博深厚的学术功力之上,如文字、音韵、训诂、考据等等基本知识,还要有读书修养的功夫,缪先生实际上都具备。缪先生有一个独到的方法路径,就是读书著文非常注重章法脉络,他经常引古人的一个说法就是“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脉络”,他对文献资料的理解阐述也非常重视内在的文法理路,所以他能够从内部去求一种内证,这是最高段位的功夫。缪先生最喜欢的汪中的名言“记诵之学,无过人者,独于空曲交会之际以求其不可知之事,心目所及,举无疑滞,钩深致隐,思若有神”,这是缪先生最欣赏的,也是他一生追求的境界。
经典的普及,普及的经典
主持人:包括《奇气灵光之境》在内的这套“名家谈诗词”整体学术性较强,如果说普及性,缪钺在上世纪80年代主编的《宋诗鉴赏辞典》似乎更加名副其实,作为《中国诗词大会》的题库专家,请李南晖老师谈谈对传统诗词文化普及的看法。
李南晖:先说说我对诗词普及的理解。前几年有一部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叫《掬水月在手》,我想古典诗词就像一轮明月,皎洁明媚,让人心驰神往,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飞上太空去一窥究竟,因此就需要像缪先生、叶先生这样的人,掬一捧清水,将月光引到人间,引到千千万万普通人面前,让大家近距离感受她的美好,“江清月近人”。这是就是普及工作的意义所在吧。
普及的核心是为大众写作,最需要关注的是大众需要什么。大众需求有层次之别,有时代之变。改革开放之后,古典诗词普及有两个高峰,一个是1980年代,以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为代表的“鉴赏”潮,诞生了上海辞书、江苏古籍等社的系列“辞典”。此波的背景是改革开放后的“读书热”,受众主体是“文青”、“准文青”,普及的载体还是图书,作者是像缪钺这样的专业工作者,绝少非专业人士介入的空间,核心是美学的、艺术的,这又跟当时流行的美学热桴鼓相应。
第二波是2015年以后,发端于央视的《中国诗词大会》。该节目一直持续至今,已播出8季,始终占据同时段收视榜冠亚军位置。随后各地纷纷举办类似活动。这一波的大背景是“国学热”以及建设“文化自信”的国家战略支撑,是国家政策和民众需求合力的结果,因此看到各级政府下场牵头主办,与1980年代由民间机构推动的有所区别。形式上采用视听化手段,由电视而视频、音频,风格偏向娱乐化、竞赛化,强调古典诗词的生活化和实用性。
这种传播手段的变化,首先与新科技的支持有关,其次与阅读习惯,或者说资讯获取途径的改变息息相关。在内容主体和知识内核上,与第一波普及没有根本区别。从传播来讲,第二波的形式更丰富、更生动、更多样,渗透性更强,但弊端也很明显:知识浓度不足,用户黏度不高。
此时,站在第二波的浪头回望第一波的高潮,便有了取长补短的意义。缪先生他们当年所撰,更为系统,更有学术品质,因为有的本身就是学术论文、札记改写的,既是经典的普及,也是普及的经典。我们今天做古代诗词普及工作,要把它们作为“压舱石”,才有质量保证;而对于一般学习者,如果不满足于耳目之娱,要想提升境界,缪先生们当年做的“鉴赏”成果,仍然是进一步学习的不二法门。至于我们手头上正在谈的这部《奇气灵光之境》,根据封面的话,我愿补上“专业”二字,称之为“一门专业的诗词课”。这些文章的初衷是跟同行对话而不是向大众普及的,但缪先生所有的诗词普及工作,又都源自这些高深的创见。因此想更上层楼,进入专业的诗词领域,这本书是当之无愧的经典。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实习生 马含章
图片由景蜀慧老师提供(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