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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现在还没有回来的龟,但我们在等着那一天”

何日龟再来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23年03月03日        版次:GA10    作者:董晓妍 张志韬

  李满文为刚出生的小海龟测量体长。

  一窝人工繁育海龟破壳,在李满文和工作人员的协助下爬出沙坑。

  在保护区满月的红海龟,吃了一顿鱿鱼大餐。

  喂饱了海龟,李满文和妻子花姐坐在池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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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快来!”

  电话那头是技术员李满文。

  时间是2022年9月5日晚20时16分。太阳下山,暮色已至。

  今晚,保护区将有一窝人工繁育的海龟出生。

  4月起,人工繁育的海龟开始产卵。野生海龟则是6月。如果水温控制适宜,10-11月,海龟也能产卵。

  9月,正是海龟产卵的旺季。

  出生

  保护区的游客走了,待产的海龟就要登场。

  一般是晚上七八点,待产的“母亲”们爬上沙滩,沙温怎么样,湿度怎么样,选个合适的“产房”至少要两三个小时。合则留,不合则走。选中了地方,就安心待产。几小时后,埋好一整窝蛋,便头也不回地奔向大海。

  人工孵化,跟保温箱孵鸡蛋不太一样。

  “那样也可以,但是缺少了一种环境上的感染力”。孵化小海龟,需要沙子,需要给它们一个环境。让它们第一时间接触到的是沙子,是海水。

  “机器孵出来的东西,没有外界的温度。”

  去“产房”的路上,周晓军介绍,海龟产卵后,工作人员会记录时间、温度。这些决定了小海龟孵化的快和慢。

  大概50-60天。当沙坑表面的沙子开始松动,小海龟就要出来了。“我们会观察每一个沙窝的状态。”

  活下去,得靠小海龟自己。

  惠东的海岸寂静清凉。关掉手电筒,徒步下山。月光照亮了小路,蝉鸣浮动,海波闪烁。

  即将到达沙滩,前方的工作人员弯着腰,盯着地上。我弯下腰,看向同一个角落。脚下,一条细长的黑影,在地上恣意地扭,又扭,舒展而顺滑。“哦,有蛇。”面前的男人看了看我,热心地告诉我他的发现。“嘿,是条蟒蛇。”当我跳开,他又冲着十几米外的我大喊。

  “没事的,没毒啊。”李满文扛着根长杆子朝地上杵。

  黑影一下就不见了。

  “过来吧,赶跑了,跑了。”

  角落旁的铁门,是通向产卵地唯一的路。

  蛇,是默默潜伏在附近的“偷蛋贼”。

  蹲在母龟产卵区旁,心绪仍难平,左顾右盼。

  头戴探照灯的三个男人扛着铁锹过来。他们不放心。那条蟒蛇又回来了。“偷蛋贼”心不死,工作人员去抓了蛇。“这么厉害?哦,感觉那几个位置明天要浇点水了。”

  李满文话题一转,指着沙滩上几个标记好的位置——每个位置都有一窝等待出生的海龟蛋。在一个蓝色的无底方罩里,三四只小龟,闭着眼睛趴在沙上。

  “海龟出生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它们累了。从沙子里爬出来,已经爬了很长的一段路,累得不行了。”李满文戴上手套,用手指轻轻一碰。

  “准备好了吗?”

  小海龟们像被“解穴”一般激活了四肢。

  四面八方,“手脚”并用,从沙坑深处涌上来。这是黑夜的冒险。海洋的第一声召唤。

  一只,两只,三只……手掌大小,黑色的。

  在沙滩短暂停留,24只小海龟被放入提前准备好的塑料盒中。在盒底用力拍打着龟鳍,它们四处碰壁,连滚带爬。盒底的沙粒发出嗤嗤啦啦的混乱声响。刚出生的绿海龟在盆里扑腾累了,逐渐安静下来。

  沿着小海龟出壳的位置,李满文向下挖坑,60厘米左右深,一边换位置,一边徒手挖。

  “还有小海龟藏在沙窝深处吗?”

  “肯定有龟,我觉得还有啊。不能漏掉的。”

  向下挖了约70厘米,不可思议,真的挖出一只。

  “哈哈,我就说,还有活的吧!”他把沾满砂砾的小海龟从坑里掏出来,轻轻放进盒子——这只小家伙比它的兄弟姐妹们看上去要小很多,弱很多,不停摆臂和蹬腿。

  突然,沙坑里出现了一个没有破壳的蛋。

  圆润,半透明。同一窝的,它被永远地留在了蛋壳里。李满文打开蛋壳,蛋液涌出来。小海龟通体乳白色,头还没成型,只是小拇指大小的一坨红肉,身子不停地扭。

  “活不了了,发育不完全,你看,脑子还没长好。这样的小龟是很罕见的。”李满文和同事感到可惜。

  它被树根困住了。

  母海龟选择的产卵点和旁边的棕榈树太近。树下的确隐蔽安全,但树根成为了小海龟爬出沙坑的拦路虎。这只是小海龟们,“龟生”的第一道坎。

  吃饭

  9月6日,9点20分。

  晨起穿过一片野合欢。

  “海龟救护中心”的蓝字牌匾立在没有游客和网络信号覆盖的地方。一栋二层小楼,门口贴着副红对联。

  野生海龟的救护,人工繁育海龟的喂养、清洁和部分繁殖工作,都在这里进行。中心小院的角落堆着五六包鲈鱼膨化饲料、龟类配合饲料。

  这里没有太过年轻的面孔。

  和海龟朝夕相处,每个人的肤色都是黝黑的。不到10位工作人员,都在50岁左右,有的人头发银白。海龟的平均寿命在100岁左右。要想摸清它们各个“年龄段”的习性,显然是一项要毕生投入的事业。

  救护中心有一股咸鱼干的味道。

  上世纪90年代建成,钢筋混凝土搭建的半地下空间。钢架伸向“屋顶”,顶上搭着简易防晒网。

  整个空间被分割成三个区域,每个区域建了30个左右的池子。每个池子6.3米长,3.8米-4米宽,1.5米水深。放眼望去,一百来个池子里养着数量不等的海龟。数量最多的是绿海龟,也有红海龟、玳瑁或者太平洋丽龟。

  海水流进池子前要经过几道工序的处理:物液分离,蛋白质分离,臭氧消毒,生化处理,紫外线杀菌。救护中心希望尽量营造一个像海的环境,但水更洁净。

  海龟开饭时间就要到了。

  李满文开着摩托车来了。他的妻子花姐从厨房走出来,接连端出两盆化冻的鱿鱼肉。早上6点多,两夫妻就起来忙活。昨晚出生的小海龟,已经住进救护中心的龟池。

  它们将迎来出生后的第一餐。

  16斤的鱿鱼,先化冻,再把肚子剖开,清洗干净。掐头去尾,还得过一遍开水,烫一烫,  小海龟们才好消化。还要用绞肉机打碎。颗粒不能太粗。否则小龟吃不下去。但也不能太细,丢到水里就不见了。

  2盆鱿鱼,大概能喂1000多只小海龟。

  李满文夫妻端着鱿鱼肉往龟池走。这顿要喂的是刚刚在保护区满月的红海龟。“191只啊,以前从来没有过。红海龟是吃肉的,所以要把大块的鱿鱼须留给它们,不能打得太碎了,要培养它们大口吃肉的野性。”

  美食从天而降,小海龟“蜂拥而至”。

  几只聚在一起,用力地撕咬着同一块鱿鱼肉。

  满池的白色鱿鱼肉很快就消失不见。

  接着喂昨晚刚出生的绿海龟。

  它们单独住在龟池中的蓝框子里。水不深,“刚刚出生,池子里的水太深,它们潜水不行,怕呛水。”花姐解释。

  再往前,是单池单养的大海龟。

  方方正正的龟池,洗手池大小。一只大龟的面前,漂着几粒被水泡发的圆形饲料。就在嘴边,但龟一动不动。这是一只野生海龟。来了之后,饲料什么的都不肯吃。

  “它在海里吃海草习惯了,只能让它慢慢习惯。等肚子饿了,就开始吃饲料了。”花姐说。李满文告诉我,这只野生的绿海龟,是附近电厂送来的。它迷路钻进了电厂的水闸里,受了伤,电厂的工作人员送它来疗伤。

  人工繁殖的健康大龟池是另一番景象。

  午餐还没送来,玳瑁龟们显得很焦躁。

  我把头探下去,七八只玳瑁龟立刻涌向我。一只叠一只。最上面那只把头抬出水面,望着我,张了张嘴。池壁水面高度的角落有条缝隙。一只海龟游过去,把扁平的鳍塞进缝隙,撑起身体,朝着我用力一跃。曾经遨游深海的海龟们必须学会,在36立方大小的水池里生存下去的办法。

  李满文和花姐坐在池边休息。“上午喂鱿鱼,下午洗池子”。刚出生的小海龟,每天喂三四次,长大点,就每天喂1次。亚成年和成年龟,两天喂一次。“还要洗池子,海龟是个吃得多拉得多的动物。池子每天都要轮流洗。一定要搞好环境,不搞好的话,海龟是要生病的。”

  李满文夫妻祖籍湖南怀化。1995年,两人跟着老乡在惠州养殖鲍鱼。后来养殖场纳入保护区管理。1997年,他们开始饲养海龟,把家安在了惠东县。

  “养鲍鱼不省心,担心没有氧气,又担心停电。海龟省心些,但也离不开人,寿命还特别长。”两夫妻笑起来。

  放归

  人工繁育的海龟要想回归自然,容易吗?

  把握人为干预的尺度,保持野生动物的野性,是动物保护工作的重点和难点。“人工条件下,模拟一些近似于野外的环境。”陈华灵聊起海龟野化训练。

  不同年龄段的小海龟和石斑鱼生活在一起。小海龟体重才4-6斤,石斑鱼上百斤,俨然是庞然大物的天敌。“我们会测量好石斑鱼的口径,然后放稍大一点的海龟进来。在不威胁小海龟生命安全的情况下,培养小龟的野性。”

  保护区成立了我国首个海龟野化基地。2019年8月启动建设,2020年9月8日正式启用,占地总面积约35亩的野化基地首批迎来15只身体状态良好的绿海龟。

  他们观察海龟的活跃度、躲避天敌的能力、寻找食物的能力等等。“从这几个方面去判断,哪个阶段的龟放生会更好一些,成活率会更高一些。”陈华灵说。

  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海龟能真正重回大海。

  “一般来说,2岁放归大海是最好的。”李满文说,养得太大,海龟就太依赖人,野性大打折扣。2岁的海龟一般有十几斤,辨别能力、防御能力、觅食能力都比较强。“石斑鱼,龙趸鱼,还不一定搞得过我们的2岁龟呢。”

  保护区的每只海龟都有专属身份证和面谱信息。

  “2006年,开始注入芯片。米粒那么大,在龟鳍。2017年,开始做脸谱信息。”如今,经过仪器识别,就能确定海龟的年份信息、家庭谱系等等。所有信息录入大数据统一管理。这为海龟人工繁育带来极大便利。

  但“放龟归海”之后,还能找到它们吗?

  据介绍,保护区建设初期,技术条件跟不上。当时,他们在海龟身上做了标记,但用料很容易脱落。放流的海龟,如何识别就成了难题。而且,长期的位置跟踪仍有难点。

  如果要追踪放流海龟轨迹,就要做卫星追踪器——粘在海龟背后,海龟露出水面呼吸,就传输信号——“但它不是万能的,造价很贵,好几万元一个,而且半年就没电了。”

  这也就意味着,如今,保护区最多也只能监测海龟半年的海上轨迹。“我们如今只能期待,人工繁育的海龟,发育成熟,回我们这里生蛋。我们检测它的身份证,就能确定这是我们人工繁育的龟了。”周晓军说。

  去年初,发表在《动物学杂志》上的文章显示,2011至2015年间,通过对6只来自广东惠东海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人工培育的幼年绿海龟洄游监测显示,惠东人工培育的幼年绿海龟,放归后可正常洄游、觅食和适应野外环境,在东海、南海之间作季节性定向洄游的趋势十分明显,觅食地沿我国大陆架沿岸及附属海岛分布,进一步印证了我国近海绿海龟洄游廊道的存在……这为保护区开展海龟人工繁育、放归及野生种群复壮等工作提供了新的证据和信心。

  “虽然现在还没有回来的龟,但我们在等着那一天。”

  李满文认为这是个时间问题。养了十年的龟,放回海里,就算在大海平安长大,到了生育年龄,最快也要15年。“那个时候啊,我们也退休喽。这是个良心工程。我们有一个义工团队群,群名就叫‘保护海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单位曾经让李满文写一篇养龟心得。

  结尾,他这样写道:

  “不是我们在养海龟,是海龟在养我们。”

  A08-11版

  采写:南都记者 董晓妍

  摄影:南都记者 张志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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